归来伴凡鱼

一段回忆，在动乱的三百年间时常被华银想起。
    那日清晨，两人在海边告别，日出正红，海风正寒。
    两人一前一后，一黑一白，朝海面慢慢走着，留下串串脚印。碰到海水时，华银停下了脚步，可是她前面的人却未停下，如踏上平地一般走在水面上，只见他额头缓缓冒出一对深蓝的龙角，额间隐约冒出几片墨色的龙鳞，眼见是要化成龙了。
    “通哥哥。”
    华银走上前一步，伸手扯住他的衣角，触到衣料上的晨露，一阵冰冷。
    闻声，墨色瞬间收回了龙角，转过头，背对着阳光，隐藏了他的笑容，他伸过手来，握住了她的。
    “阿银，我很快就会来你。最多……”
    华银仰头盯着他，眼里是粘稠的不舍。
    “最多十年。”墨通顿了一下，点点头，肯定地说：“十年。十年我就来看你。”
    华银点头，抿嘴笑了笑，却仍是有些迟疑。
    “通哥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海风吹来，衣摆嗦嗦响。墨通抚开华银脸上的碎发，另只手与她十指交握。
    “我一直知道的，小阡在瞒着我一些事，有些我可以猜到，有些我猜不到。也许是西晗，也许是殷璆，还也可能是我父王，他们在试图保护我。我虽在魅雾小岛上，身在迷雾之中，但却心中却一片清明。通哥哥，那你呢，你可否有瞒着我的事？”
    墨通看着她，湛蓝的眼眸深情地似是要吞噬她整个人，他艰难地点头，轻声道：“嗯。”
    华银却释然地一笑，金眸弯成月牙：“我就知道……”灿烂的笑颜只维持了半刻，便涌上了忧色：“可是，我担心的是外面，若是因为我，外面……”
    “阿银，不要乱想。”
    华银仰头，紧紧握着他的手：“通哥哥，你若为了救我，扰乱五海的安定，那便是错了……”
    未曾想过她会这样想，墨通内心有些无措，看着她小巧的耳垂有些出神，然后转向她正色道：“阿银，我们每一个龙族的后代都有一颗野心，为了保卫家族而争夺天下、争夺领地，这些终究不过是源于每个龙王的野心罢了。就如我，也逃不过这般俗套。阿银，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会是你的错，九重天下的海域迟早会大乱，这在十几万年前的分割海域时便埋下的伏笔，有因就有果，无须自责。”
    “那是我成为你野心的缘由吗？”
    墨通朗声一笑，看向远方，金色的阳光直射他的眼眸，金色与湛蓝交融，绝美的光华溢出，他道：“相反，因为你，连我的野心都变得可笑了。”
    华银不懂。
    “这世上，最惬意的应该是当一只鱼，或当一只‘阿银’，有水便能惬意，神仙也羡慕。”
    “……”
    ***
    三百多年过去。
    繁历六万两千年，七月初七，风和日丽，浪静风平。
    北海海岸有一处巨石，足有十丈高，是远古时期大陆形成时留下的，当它周围的巨石早已化作细细的砂砾时，这块巨石也不曾被风化，一直伫立在这里，在整片海滩上显得十分突兀，也十分的孤独。
    一只蜥蜴爬到了这块巨石的顶端，一动不动地望向远方，棕绿的眼睑突然一眨，头一扭，往下爬去。
    再往它的身后望去，有无数列密密麻麻的黑线跟着它缓缓向海里移动，再细看，这些细线竟然是由一只只生灵排列而成，蟾蜍、蜘蛛、蝾螈、蟒蛇……它们紧紧跟着前面，井然有序，慢慢向同一个地方移动着。
    海里的鱼儿改变了游向，天上的飞鸟也改变了航向，连地上的小兽也挣扎地往海里游去。
    不止北海，东海、南海、西海、华海都出现了这般诡谲的现象，所有的生灵，不管能否会水，都在往一个方向而去，如被无形的力量号召了一般，悄无声息，异常一致。
    它们的方向是——魅雾岛。
    魅雾岛内，雾醒楼。
    华银侧卧在软榻上，如今肤色已恢复之前雪白之色，甚至更甚，没有一丝血色。整整一阅的时间过去，她眉眼间长开了很多，稚气褪去，原来清丽的面孔如今多了些妩媚。她垂着眼，浓密的睫毛投下一阵阴影，呼吸浅而平缓，像是入了深睡，却又不时地摸一下自己的隆起的腹部，感觉到腹中龙儿的动静，嘴角便勾起了完美的弧度。
    如今她的肚子非常明显，已是凡人怀胎十月的模样，可在一百年前她的肚子已是这般大，里面的小龙似乎有很大的胃口，贪食不说，还似乎在消耗华银的身体，她一年比一年消瘦，一年比一年虚弱，即便睡上一两天，她也仍旧没精神。
    昨日老妪给她擦拭身体时，摸着她纤细无骨般手指叹息道，三百年还是一个未长开的胖小娃，怎么越养越瘦了。
    华银虚弱地一笑，老妪道：“婆婆，那是你没见过我刚满一阅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才是真正的胖小娃，我当时穿过的裤子和肚兜给二阅的阿晗穿还太大呢。”
    今日午睡睡醒，她便觉得身体有些怪异，在榻上假寐许久，才揉揉眼准备起身，还没坐起身，便被窗前的场景也吓了一跳。
    自己的窗前，整齐地排列地占满了各种小兽，基本是魅雾森林里常常见到的，它们探头看着华银，一声不响，又小心翼翼，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眼睛，露在外头，直勾勾地盯着她。
    肉肉也蹲在床前，正襟危坐一般，警惕着看着这群突然出现的动物，不让它们靠近一步。
    华银心生疑惑：“这……”
    “小黑龙！”小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待华银回应他，便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的是老仙和盲眼老妪。
    华银看着他们几人，疑惑变成惊讶——今日老仙竟然装束整齐，连平日乱蓬蓬的头发都整齐梳好，小阡更是穿上了一件绸丝小褂，奈何他身上肌肉过于发达让小褂撑开了些。
    “你们？”
    华银还没问完，立刻倒吸一口气，紧紧抱住肚子，瞪圆了金眸，看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看眼前的人，压着声音道：“我的肚子……”
    还没说完，一阵痛楚从腰部席卷全身，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老仙，你算得真准啊！”在门口的小阡有些兴奋，尾巴快速摆动着，想靠近华银又不敢靠近，踱着碎步在老仙身边绕圈。
    华银面色惨白，迅速地喘着气，看到小阡这番幸灾乐祸的样，怒气顿时冲天，朝他吼道：“小阡！你不许动！啊——”
    听此一声尖叫，远方的魅雾的森林里也传来了阵阵叫声，此起彼伏，倒显得屋内安静了许多。
    “我，我，它，它”华银痛得已是不能完整地说话，看着自己的肚子又有些不知所措。
    老仙走上前，点住了她手心的内关穴：“三公主，龙儿要出世了。你可要做好心里准备。”
    华银点点头，皱紧眉头，万分的痛苦。
    两个时辰之后。
    “呜，呜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从华银的门房中传出。
    “深蓝的小龙啊！深蓝的小龙啊！！！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爽朗的一声笑声，小阡推门而出，身上的小褂早已撑破，敞开露出了健硕的胸膛，他化作一阵虚影，飞上了屋顶，对着魅雾森林一阵大喊：“深蓝小龙！海域之王！”
    “深蓝小龙——海域之王——”
    “深蓝——小龙——海域——之王——”
    回声四面八方涌来，惊起无数飞鸟冲向天际。
    屋内，华银面色已比之前更苍白一分，身上的力气全都脱离她而去，连闭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睁着大大的眼睛，无神地看向前方。身旁的老妪也松了一口气，心疼地抓着她的手，不时地在她手背画着解痛符，只愿减轻她万分之一的痛苦。
    忽然，华银反手抓住了老妪的手，撑起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满脸的慌张，瞬间她又失力倒在了枕头上，仰头吃力地喊道：“婆婆……
    ……还有……还有一只……”
    话音一落，在旁照顾小龙的老仙也是震惊万分，忙乱地把通体深蓝的小龙放到摇篮中，迅速移到华银身边，拿起她的手开始把脉。
    只见，他的面色越来越阴郁。
    又一阵苦痛席卷而来，华银红着眼，用最后的力气尖声大叫：“婆婆！帮，帮我！啊——”
    身旁的老妪推开愣住的老仙，又开始忙活起来。
    直到深夜，刚到子时时，第二只小龙，一只有着一对深蓝龙角的小白龙，还是只小女龙出生了。
    同时，华银也终于晕了过去，之后足足睡了五天。
    龙女龙子之喜，此乃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例。五海各处龙族都感应到了的龙族新生的灵力，此间龙啸万里，为不知名的新生儿欢庆着。
    魅雾岛在一夜间焕然一新，植被生长，灵雾重生，旺盛更甚。
    再说两只小龙，也是灵异的很——
    小男龙生来灵力充沛，通体深蓝，健壮无比，在出娘胎之后不久便化作粉嫩的婴儿，哇哇地哭了几声便乖乖入“眠”。
    而另只小女龙，继承了母后的银鳞和父王的蓝角，与小男龙相比瘦弱很多，周身发出的灵力稀薄无比，原以为她要入眠的时候，她却用所有灵力化作了婴孩，左看看右看看，偶尔哇哇叫唤，却怎么也不入“眠”。
    魅雾一片喜庆，唯有一人面有苦涩。
    老仙一直守在小女龙面前，足足守了五天，不曾让任何人接近。
    五天后，华银醒过来，龙族的恢复能力惊人，她身上妊娠留下的伤已在愈合中，痛楚也减弱了许多，她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进了安置小女龙的房间，满屋充满海莲味的海水让人感到安心。
    华银走近，对老仙点头致意后，俯身抱起摇篮中的小娃，这小女龙闻到华银身上的味道便咿呀咿呀叫了起来。华银玩着她的小手，看到小女龙的湛蓝的眼眸，内心一阵暖意。
    老仙看着母女两人的温馨场景，内心感动，却又满心的心疼。
    “三公主。”
    “嗯。”华银抱着小龙女逗着她玩，碰碰她的小龙角，她竟然咯咯笑起来，华银笑道：“我的小龙女真是乖巧。”
    “公主去看过小龙子了吗？”
    “嗯。”说起新生的小男龙，华银眉眼更加愉悦了，她笑着说：“那小子啊，果然如我师傅所说——好得很，那般圆润，定是抢他妹妹的吃食了。”
    “……公主。”老仙脸上的褶皱似乎又多了一倍，这几夜似乎让他老了几百岁。
    华银转头，看到他脸色的担忧，笑意也滞住了：“怎么了？
    “老仙本没学过医术，这些年来充当医师也是凭着几千年的经验……”
    “老仙过谦了，若没有老仙，华银早连鬼域一魂也不是。”华银打断他，真挚而道。
    “可本仙这次……”
    “老仙，到底怎么了？”华银面色也有了担忧，朱唇紧抿，看着老仙，不详的预感冲到脑中。
    老仙叹了一口气，伸出布满枯树皮般的手，小心的举起小女龙的手腕，再拿起华银的手指，找准小女龙的脉搏，按了下去。
    小女龙咬着自己另一只小手，咿呀呀地叫着，口水流了一地，十分的可爱。
    而抱着她的母后，面上如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