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清晨的薄雾裹着长满纤纤绿竹的林地。易宸单膝跪在溪边，捧起清水泼在脸上，回头看向百米之外的几十个小草屋。原本以为这个小聚落有人居住，可石桌上的微尘和干瘪野果，屋内野兽翻刨的狼藉让他们有些失望。
    小溪边，叶汐盛满鹿皮水囊，拧紧软木塞，对着易宸俊逸的侧脸失神。就算天天相对，她对那张清俊的脸依旧毫无招架之力，轻易就会深陷其中，心神荡漾。
    水滴顺着喉间流向胸膛，黑衣沾了水，紧贴着易宸的身体。水珠熠熠闪动在耳后的发梢上，他就像林中黑色的猎豹，速度和力量隐在晨间的薄雾和轻快溪水中。此刻，敏锐矫捷的身体慵懒而放松，散发着独特的诱惑力。
    叶汐狠狠拧了一下手臂，隐约的呼痛声响起，不是她的，而是从薄雾笼罩的树林深处传来，还带着不断的轻咳。
    易宸起身，示意叶汐不要出声，自己则悄然接近浓雾深锁的森林。树冠之上，风声猎猎，隐约有野兽的低吼。涌动的气流吹裂了浓雾，透出灰色岩石的棱角，染尘的葛布衣袍若隐若现。
    “姬轩辕？”易宸简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满脸憔悴、风尘仆仆的男子就是桀骜不驯的轩辕族长。
    倚坐在岩石边的姬轩辕并没有应声，睁大眼睛盯着迷雾中走出的易宸和叶汐，原本木然的眼神微微漾起波澜。
    “又来了。”他小声嘀咕，紧紧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见他用力按住左腿腿骨，叶汐自然而然地蹲在他面前，查看伤势。
    温暖、纤细的手指一碰到他的手背，面色憔悴的姬轩辕就猛得睁开眼睛，抓着叶汐的双肩，不可置信。
    “真的是你们，你们……”他哽咽，眼眶渐渐泛红，强撑着站起来。
    “冷静，千万别晕，免得要用冷水泼醒你。”易宸扶住他，若有似无地笑道。
    “别浪费，先给我喝几口。”姬轩辕苦笑着接过叶汐递来的鹿皮水囊，仰头咕咚咕咚地喝得一滴不剩。抬起衣袖，随意抹了抹下巴上的水，气喘吁吁，咬牙问道，“你们两个，这么长时间跑哪儿去了？既然活着，为什么不用暗隐力量知会我和祝言？”
    “我们跌落天坑，易宸受了重伤，失去暗隐力量，直到两天前才脱困。”叶汐解下丝囊，翻找疗伤的药丸。
    “难怪感应不到，我还以为……”姬轩辕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低头不语。那天，叶汐离开后，他心急如焚，驾着貔貅不眠不休地寻找。他找到火殷的尸体，看到古木上狻猊的爪痕。可随之而来的大雨冲掉了叶汐的气息，他心急如焚，几乎发狂。
    找了近一个月，终于看到两人平安，姬轩辕松了一口气，无力地倚着岩石。
    “四天前，羲和遣貔貅传信，姜氏大乱，长老们要另选族长。真是添乱！”姬轩辕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斟酌怎么开口，“更糟的是，神火祭越来越近，姜氏族人开始软禁戥。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离开黑翡卵石和幽冥虫，一定生不如死。我担心羲和一个人应付不了，就让祝言先回姜氏了。”
    森林苍莽，浓雾起伏、弥漫，如海浪般翻卷着。遮住了岩石的突兀棱角，也挡住了透过叶隙的光线，四周更加幽暗了。
    “你怎么伤成这样？”叶汐递了一粒木蒴藋药丸给姬轩辕。
    “浓雾弥漫，貔貅飞得太低，我一时未察，就……撞上树冠，摔下来了。”姬轩辕低头，窘然。几个月前，他断然不会在易宸面前说这么丢脸的话。
    一定是累极了，又急着找我们，才会没有察觉。叶汐想，暖暖的感动涌到心间。只不过，姬轩辕一向桀骜不驯，处处和易宸针锋相对，此刻居然温顺得像猫儿一样。她忍住笑意，摇了摇水囊，“我去取水。”
    水声淙淙，雾色朦胧。一个瘦小的身影半跪半趴在浅湖的岸边，单肘撑地，一只手伸进水里。听到脚步声，孩子回望，失去平衡的小小身体眨眼间就滑进水里。
    叶汐紧跑几步，拉住小孩的衣服和胳膊，用力拽上岸。
    湿漉漉的葛衣粘着几根断草，紧紧裹着一个小女孩，羸弱却美得精致。白如绢的长发披散在土痕交错的破旧衣服上。细眉弯弯，一双剔透莹润的瞳仁，清如露水。她紧紧抿着薄而苍白的嘴唇，略带怯意。
    叶汐抬起衣袖，轻轻擦干小女孩脸上的水。瘦削的身体，清秀却苍白的小脸，还有渐渐如月光般柔和的目光，看得叶汐突然心痛。
    “是饿了么？”叶汐望向湖中的游鱼，又看了看孩子。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坐在草地上，明澈的眸光紧紧粘在她身上。
    “你的爹娘呢？怎么一个人在山里跑？”叶汐从丝囊中拿出几个野果，在湖水中洗净，递给小女孩。不出所料，孩子眼中闪现出对食物的渴望。
    大雾封山，她的父母很可能迷路了吧。叶汐怜爱地摸着孩子长及脚踝的白发。“好漂亮的头发，像小仙童一样。唉，真不知道缺盐是好事，还是坏事。”
    “叶汐。”易宸走出浓雾。姬轩辕拖着一条伤腿，跟在后面。
    “哪儿来的小家伙？”姬轩辕好奇地挪到小女孩身边，俯身盯着她的双眸，“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还浑身湿淋淋的？”
    细细的弯眉微蹙，小女孩睁大水雾蒙蒙的眼睛，悄悄向后躲。
    “雾这么大，你还跑出来？”姬轩辕不由得摸了摸她亮眼的白发，见小女孩没回答，他眉头一拧，“你不会说话？”
    陌生的高大身影逼近，小女孩的脸色更加苍白。她突然抓紧姬轩辕落在白发上的手，狠狠咬住。
    姬轩辕始料不及，想甩开，又怕伤到孩子。一时情急，他竟忘了自己的伤，左脚用力踩在地上。落脚、抬脚之间，痛得腿脚打颤，身体失去平衡，姬轩辕拖着小女孩一起摔进水里。摔得快，爬得也快。没等易宸和叶汐施救，他就浮出水面，还像拎小鸡一样，把孩子也拽了上来。
    “这下好了，我们得回小村落，看看有没有干净衣服可以换。”叶汐忍住笑，看着狼狈的姬轩辕。
    “你家在哪儿？”易宸抱起小女孩，轻声问。
    小女孩迷茫地望着四周的浓雾，眨了眨眼睛，低头看手中的野果，还是没说话。
    错落的草屋之间，绿竹摇曳。易宸一行人回到之前经过的荒废村落。一间柴扉半掩的低矮草屋前，小女孩轻轻扯动他的衣袖。
    “看来她住这里。”易宸推门而入。
    草屋不大，正中间有个一尺见方的坑，积满了草木灰。左侧墙角铺了一层厚厚的干草垫，散落着几个枯黄的野果。右边堆着破漏的草篓、布满裂纹的骨器和一堆杂物。
    翻开杂物，一块老旧的兽皮之下，有几件皱巴巴的粗麻布衣袍。叶汐用力抖开，微尘飞扬。
    “这……这么多灰，怎么穿？”姬轩辕一边咳，一边抱怨，好不容易扶着伤腿，坐在草垫上。
    “族长大人，你就凑合一下嘛，总比冻病了好吧。”叶汐扔了一件给姬轩辕。
    接住衣袍，姬轩辕无奈地撇了撇嘴。一转头，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面前。水一般明澈的双眸望着他，小手紧紧抓住那件衣袍。
    姬轩辕拧起眉峰，故作凶狠道，“脾气这么大，当心日后找不到如意郎君。”
    “怎么找不到？”叶汐笑道，“你们轩辕族不就有一个么？刚好比她大一、两岁。”
    “你说静童？那以后可能会是自家人哦。”嘴角忽而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姬轩辕眯起双眼。
    “想拿回这件衣服？好！给你。”他忽然松手，小女孩拽着衣袍，踉跄着向后倒去。
    左手松开，右手立刻抓回衣袍，姬轩辕看见小孩吓得脸色发白，忍不住大笑。
    “不哭，不哭，他在逗你玩呢。”叶汐轻轻搂着眼里闪着泪光的小女孩，无奈笑道，“族长大人，你是不是这几天空虚寂寞到极点了，和孩子玩恶作剧。”
    “是啊，这几天飞禽走兽碰到不少，就没见过直立行走的。”姬轩辕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扯开滴水的衣袍，“哪像你和易宸，双宿双飞，惬意又……”
    “这里太小，出去换衣服。”没等姬轩辕说完，也不管他是不是愿意，易宸直接把他架出了小草屋。
    柴扉轻轻关上。叶汐拍掉粗布衣上的尘土，对小女孩轻声说，“你也要换哦。”
    衣带在指间松落，葛衣退到肚脐时却被两只小手抓紧了。小孩窘迫地看着叶汐，脸上燃起淡淡的红晕，童稚的声音轻若蚊蚋，“娘说，不可以……”
    “穿湿衣服会生病的。”叶汐握着她柔弱的小手，轻声安抚，“乖，听话。”
    当小孩褴褛的葛衣滑到脚踝，叶汐囧了！急急忙忙帮小孩穿好粗布衣。
    姬轩辕推门而入，叶汐回头讪笑，“看来静童不能娶他了，还是……还是做兄弟吧。”
    “嗯，做兄弟也行。”姬轩辕用葛布擦着头发上的水，含糊地随口应道。倏然间，他像被钉在地上一样，瞠目结舌。撩开挡眼的发丝，狐疑的目光盯着长衣长袖的小孩。
    “做兄弟，兄弟？！”姬轩辕喃喃重复，愣了片刻，他突然指着小孩大笑不止。
    “喂，你是男孩子，怎么不早说，够坏的。”姬轩辕俯身，揉了揉小男孩及踝的白发，“眉眼这么清秀，难怪会被错认。”
    垂下眼睫，他暗笑了一会儿，抬肘撞向易宸的胸口，“哎，看你这表情，难不成叶汐看到的第一个男人不是你，而是他？羡慕嫉妒恨了吧？”
    说完，他立刻拖着伤腿，挪到厚厚的干草旁，阴谋得逞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