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易宸沙哑的声音，支离破碎的话，一遍遍在耳边轰响。冰冷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战栗，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心脏，在那里被烈焰焚烧得干干净净。
    “这么想要，拿着滚吧！”叶汐咬牙，用力将头骨砸向漪清。
    面对没有威胁的反击，屋顶上的漪清不闪不避，目光依旧胶着在易宸苍白的手指上。蓦然间，一道细碎的光芒撞向头骨，推着它疾速飞来，快得超乎想像。
    黑色悬月水晶浮出左肩，才刚刚护在身前，头骨就撞上来。耀眼的光芒砰然爆发，雾色迷漫的天地悄然披上了一层黑纱。短暂的失明之后，漪清发现自己伏在草丛中。左胸剧痛，漫延的痛深入骨髓，渐渐麻痹全身。
    一尺外的草丛里，光华夺目的头骨带着致命的诱惑，无法抵御的诡异力量正汲取他的鲜血。昏昏沉沉地，漪清觉得自己就快消失了，和那枚黑色悬月水晶一样，分崩离析。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要带叶汐离开。可是，为什么要带走她，之后要去哪里，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思绪越来越慢，越来越缥缈，就像他的身体一样。
    “离开……离开……”他死死盯着叶汐和易宸，一遍又一遍地木然呓语。
    雾，浓了又散。一阵湿漉漉的雾气飘过，漪清消失了！
    指尖碰到温热的血，叶汐根本不敢用力扶易宸，只能任由他蜷缩在草丛中。
    捂着胸口的伤，姬轩辕步履不稳，慢慢走近。
    “醒醒，姬轩辕，他是易宸！”叶汐随手抓起草丛中的石块，挡在易宸身前。
    姬轩辕越走越近，她近乎崩溃地厉声大叫，“易宸重伤初愈，都可以熬过心影幻境。你的暗隐力量就这么不济，居然用神玥伤自己人！快醒醒！”她抬手就要扔石块。
    “别扔……他……”易宸轻轻按住她的手臂，“他早就清醒了。”
    “什么？”叶汐不敢大意，依旧牢牢盯住姬轩辕。
    “捏碎……墨心水晶之前，他就已经清醒了。”温热的血从胸腹的伤口中汩汩流出，易宸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一颗神玥……告诉我……”
    “别再说了。”叶汐慌乱地捂住流血的伤口。
    姬轩辕走来，心急如焚地半跪在易宸身边。虚实参半的幻像中，他乱了神智，误伤易宸。虽说罪魁祸首是漪清的雾弋——心影，但他还是很懊恼，自责不已。
    “神玥可以凝聚意念。”姬轩辕向叶汐解释，“最后一枚击入他左腿的神玥是为了传讯。”
    撞在头骨上的那道光芒，还有之前不及细想的种种，终于还原出真相——姬轩辕清醒之后，用神玥知会易宸，要他假意配合。等漪清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墨心水晶上时，再出手将头骨推向他。
    姬轩辕虚按在易宸受伤的右腿上，微光萦绕，一枚染血的神玥浮出伤口，接着是胸腹上的第二枚、第三枚……
    林中薄雾渐尽，七枚血色的神玥静静散落在草丛里。
    “如果永远回不了……回不了你的时空，你会恨我么？”易宸睁大眼睛，苍白的嘴唇慢慢开合。
    “恨？”叶汐在帮他止血，无暇理会这么突兀的问题，只是听到“恨”这个字，她微微一怔。牵挂、担忧、紧张，他能轻而易举地影响她的心绪，但其中一定没有恨。低头，小心地用葛布裹住伤口，她轻声道，“不会，我永远不会恨你。”
    “真的不会？你……”易宸握住她的手腕，动作扯到伤口，他痛得蜷起身体，却怎么也不肯放手。
    “这么蠢的问题，一定要现在问么？”姬轩辕怒吼，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永远回不去，见不到家人，也不恨我？不……不会，你一定不会原谅我。”嘴角扯出自嘲的笑，易宸梦呓一般说着。血迹斑斑的掌心上，墨心水晶光芒黯淡，一道裂纹赫然在目！
    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叶汐和姬轩辕全都僵住了，愕然地盯着那道泛着暗光的裂纹。
    “是刚才强用暗隐力量造成的？”过了好一会儿，姬轩辕才开口。他静静地等着答案，心里却因自责而痛苦不堪。要是他能早一点从幻像中清醒，易宸就不必孤军作战，不会伤得这么重。
    “不，应该是在海底潮汐结界承……承受火殷最后一击的时候，就裂了。”易宸闭上眼睛。看见这道裂痕时，他蓦然清醒——之前一直无法用暗隐力量，不能借助烈火疗伤，并不完全是墨石锁的缘故，而是这道隐喻着死亡的裂痕！
    “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恨我了？”易宸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明澈的双眸茫然失焦，却执着地寻找着叶汐的身影。墨心水晶的裂痕，还有身体的伤痛，仿佛都不及她的回答重要。
    “离开亲人、朋友，我很难过。生离的痛，我已经经历了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了。”叶汐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贴在脸颊上。忍住眼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展眉浅浅笑道，“回不去，就一辈子留在这里啊，你要陪着我。”
    嘴角边，释然的笑容隐隐浮现。他微微张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月光浅淡，他疲累地闭上眼睛。
    烦躁、懊恼、焦虑，姬轩辕看着干草上沉沉昏睡的易宸，整整一晚坐立难安。海底那场恶战，要不是易宸留下来拖住火殷，他和祝言都没有生还的机会，更不可能将叶汐和头骨安全送到岸上。
    “为了救人，戥不顾性命，强用噬结界；你也将暗隐力量用到极限，不惜毁了墨心水晶。随时拿性命来拼，你们怎么这么傻！”望着易宸，姬轩辕喃喃低语。戥左肩上的那种裂伤也会出现在易宸身上，一想到这儿，他就后悔将火殷掩埋入土。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轻轻叹了口气——火殷受人控制，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罪魁祸首是蚩尤！
    水声清清浅浅，打破了小屋里的宁静，淡淡的药香随之飘散。
    小心翼翼地倒出陶罐里的药汁，叶汐端着粗陶碗，轻轻吹着热气。
    “这么淡然、冷静，你是怎么做到的？”姬轩辕看着叶汐，心里不知不觉平和了很多。
    叶汐摇了摇头，笑意浅淡，“我和易宸的未来太短暂了，要是再悲悲戚戚的，岂不是窒息得让人想死。”
    在天坑找到重伤垂死的易宸时，她就告诉自己，就算分离的日子近在明天，她也要笑着陪他走完。对着陶碗里的药汁，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猜，他会不顾劝阻，舍命完成头骨的重设。或许更糟，没到那一天，他就……我只希望能陪着他，帮他做完想做的事。”
    忍住泪，叶汐轻声问，“当喜欢的人永远离开，是抛开一切跟他走，还是孤独地留下来？哪种选择更需要勇气？”
    如果易宸死了，她也会随他去么？姬轩辕暗想，心里一痛。盯着叶汐看了很久，摇了摇头，没说一个字。
    “听过草药‘独活’么？”叶汐抿了抿嘴唇，虽然在和姬轩辕说话，目光却始终胶着在易宸身上。“有很多种‘独活’，有的性喜高寒，只在寒冷的地方才能才得好；有的质轻而脆，易折断，其味辛苦。”
    姬轩辕一言不发，他明白话中的含义。她不愿生活在冰冷之中，不愿脆弱地带着苦涩——独活！
    云渐渐遮住繁星和明月，天地间，幽暗、清冷。
    静夜，微风穿过姜氏北林，透过门缝，吹拂着苍白的幽冥虫线。它们散落在戥的脚边，早已失去了生命力。
    戥屈起一条腿，坐在软榻上，倚着木墙，细心聆听屋外的声音。姜氏北林安静得仿佛一个人都没有，但他知道，几十米外就有看守的族人，只要他一离开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他可以走，没人拦得住，可他不愿在易宸失踪的非常时期搅得姜氏不得安宁。
    门轻轻开了，湛蓝的幽冥虫光芒中，姜雨端着药碗，反手关上门，静静站在那里。
    戥的心蓦然收紧。几十天来，他从未这么近的看过她。此刻，不管她眼中有没有刻骨的仇恨，他都不愿避开她的目光。
    “药快凉了。”两人静默对视了很久，姜雨低头走近，轻轻开口。
    没有丝毫的迟疑，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两人相对的情形似曾相识，他第一次重伤被俘时，她也是这样悄悄地走进来，想用腰间的骨刀了结他。这次或许也一样，戥兀自想着。挂在姜雨腰侧的骨刀泛着暗光，就在他眼前晃动，精巧而危险。
    “这是个好机会。”想着想着，他竟脱口而出，“现在是为你爹报仇的好机会。”
    他的声音很清冷，像初秋的晨曦中，轻轻拂过湖面的风。以现在的身体状况，他根本无法完成守卫头骨的使命。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倒不如成全她为父报仇的心愿。戥想了想，缓缓起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幽光，明明暗暗，姜雨仰头望着他。冰蓝色的眼眸，清冷而不妖冶。冰川崩塌时，烈火卷起他的玄色衣袍，鲜血正是从这双美到不真实的眼睛中缓缓流出来。那一次回眸的记忆，她至今无法忘怀。悲伤、心痛，十几天来，姜雨无法安枕。苍穹的繁星、飞舞的萤火，都会幻化成他的眸光，萦绕在眼前，不断召唤她推开门，走到他身边。此时此刻，戥就站在面前，这么近，气息带着淡淡的药香。心蓦然间跳得很快，她慌乱得想要逃开。
    戥轻轻拉住姜雨的手臂，扯下腰间的骨刀，塞到她手里。
    “骨刀不够锋利，你力气又小，刺进胸骨不太可能。”他淡淡说着，像在谈论狩猎时如何一击命中猎物。他将姜雨的手按在颈动脉边，“割断它，我会死得悄无声息。”
    手指碰到他温热的身体，骨刀的锋刃紧紧压着跳动的脉搏！姜雨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慌乱无措地扔掉骨刀。她不是来取他性命的！戥重伤昏迷的最初几天，是她扶着他，让静童喂药，和他独处的每时每刻，她都没想过杀他。
    “过了今晚，或许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戥弯腰捡起骨刀，再次递给她，紧抿的嘴唇比之前还要苍白，衬得那双瞳仁更为湛蓝、明澈。
    “我不想杀你，不想。”姜雨后退数步，转身夺门而出。
    想快一步拦住她，戥不经意间催动了暗隐力量。锐痛如斧，立时劈中左肩。他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握紧骨刀，咬牙平复心中澎湃的莫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