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97 绯月


光芒渐盛,汇聚在一棵四、五人才能合抱的柏树上。银芒耀眼,锐如利箭,蓦然从树心劈出。古拙、粗壮的树干立时咔咔地迸裂,缓缓倒伏。淡如水、薄如雾霭的暗隐力量轻轻托起一枚色泽温润的神玥,朦胧如烟的人影渐渐清晰——身影颀长,俊逸不凡。一条草质抹额穿过深褐色的中长发,平贴在额间。遮挡隐翼纹的玲珑玉璧温润、剔透。目光中的桀骜不羁早已与岁月积淀的睿智和担当调和得当,尽显出君临天下的王者之威。
    “姬轩辕。”叶汐有些哽咽,徐徐走近。分离恍若就发生在昨天,却已隔了数千年。
    “叶汐,原谅我封印了你的记忆。可是,当年不得不这么做。”姬轩辕目光黯然,“璕封印在水晶之眸中的秘密,记得么?可那么做会耗尽戎月、戥和祝言的暗隐力量,他们会死。所以,易宸只在开启头骨的最初时候借助悬月护卫的力量。之后,和幽昡对战、重设头骨,他全凭九玄针借力!竭力迎战,拼尽所有。强大的暗隐力量击败了敌手,可是,那种力量根本早就超出他身体所能承载的极限。九玄针悉数断在体内,蕨塔之谷的长生蕨尚未完全复苏,无法助他疗伤。易宸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就让我封印了你的记忆,送你回家。我知道,爱了却不自知,才是最痛彻人心的。所以,你的记忆,我只封印了两年。两年之后,羲和的水纹印会带你来这儿。”
    眼泪顺着叶汐的脸颊滑到下巴,一滴滴砸在乱草、落叶中。和幽昡交手时,易宸破损黑衣下那些细如针尖的光芒。山顶温泉边,他苍白的嘴唇。过往的点点滴滴现在想来是那么清晰。她当时为什么视而不见,为什么?是太渴望相聚相守,所以刻意忽略么?她,终究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小女人。
    “潮汐结界对决之后,易宸伤得那么重都能扛过去,这次也一定能安然无恙地走到你面前。我记得你说过草药‘独活’,苦寒之地,一株植物尚能顽强生存,更何况人呢!叶汐,你天性乐观,不要轻言放弃,好好活着。”姬轩辕徐徐走近,目光柔和,“数千年前,山顶之上没来得及和你道别,如今……再见了,叶汐。”
    他伸手,轻抚她额前的碎发,眼中泪光隐约,“哦,忘了告诉你,漪清、祝言他们……”
    啪!神玥迸裂,光影消失,点点细碎的光芒闪闪烁烁,随风飘散。柏树林又恢复了之前的沉寂。
    “姬轩辕,你……”叶汐闭了闭酸涩的双眼,指节压着额角,深深吸气,“你果然还是个不靠谱的家伙。易宸,你也一样,说好陪我一生一世的。”
    “你在哪儿,在哪儿,易宸?”叶汐仰头,望向参天柏树暗色的树冠。
    “没想到轩辕黄帝这么帅啊,真是越看越养眼。”周婷站在叶汐身后,痴痴盯着光影消失的地方,喃喃低语,“哪天有空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吧。”
    “谁在那儿?”一束光芒突兀地扫来,脚步声渐行渐近。
    “糟了,一定是帝陵巡夜的人。”周婷一把拉住叶汐,躲到大树后面,压低声音,“自古以来,黄帝陵四周的柏林谁都动不得。那棵古柏裂得跟吊兰一样,就算我们说那是黄帝帅哥自己劈的,也没人信啊!一定会告我们毁林,完了!”
    人影晃动,越来越近。
    “玩点心动的吧。”周婷扑哧笑了,扯出背包里的银色荧光雨衣,迅速穿上。背对来人,她缓缓起身。
    月下,风穿林而过,黑发与泛出柔柔光芒的素色长袍随风轻舞。周婷凄怨缥缈地幽幽开口,“姐姐,千年已逝,这里早已物是人非。想必在三界中找到他并非易事,还需从长计议。”
    “大半夜的,我……我这是遇到山林妖精了!”巡夜人瞠目结舌,屏住呼吸,战战兢兢、蹑手蹑脚地轻轻一步步向后退。蓦地,树上的鸟儿怪叫一声,不断扑打翅膀。脱手的电筒飞向半空,光芒乱舞中,巡夜人眨眼间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2011年12月6日北京
    会议室外,叶汐握着尖底纸水杯,站在饮水机旁,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手机在衣袋里嗡嗡振动。
    “周婷大记者,你百忙之中找我有什么事啊?对了,卫星遥感考古的追踪报道进展得怎么样了?”
    “叶汐,你听我说,遥感考古有意外发现哦!”手机里,周婷的声音兴奋异常,“有几组照片显示出蜿蜒古河道的遗迹,周围山脉的走向、幽深峡谷,大致地形和你之前描述的姜氏北林很像。也就是说,蕨塔之谷就在附近了。”
    “在什么地方?”叶汐握紧纸杯,杯子里的水涌出来,打湿了衣袖,她全然不觉。
    “宁山、雾山以南的一片林场。”
    “周婷,爱你!”叶汐扯下胸前的会议证。
    “哎,你不是打算这就去找吧?别忘了,下午你还得代表大学新闻学院作年度论文汇报。全国新闻学院年度研究成果展示哦,你要是敢翘会,我打赌,新任院长一定会好好管教你。还有,宁山、雾山距离北京200多公里呢,不如明天再动身吧。”
    “新院长?会都开了两天了,他还没现身呢!不说了,到了再联系你。”叶汐挂了电话,拿起椅背上的深蓝色羽绒衣就要离开。
    “叶汐。”身后响起清冽的声音。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走出电梯,身后跟着校新闻院办公室秘书。
    “您是……项院长?”
    “是,你有急事要处理?”
    “嗯,对,我……”真话不能说,借口一时之间又没想到,叶汐语噎。透过薄薄的镜片,项院长望着她,目光灼热,却意味不明。莫名地,她的右肩一阵锐痛。
    “去吧,一路顺风。”项院长轻轻扶了扶眼镜,伸手接过叶汐的会议证,交给秘书,“下午的学术交流,你替她发言。”
    “好,不过,校宣传部要的专栏照片怎么办?”秘书问。
    “你把头发梳高一点,让摄影师离远点拍。”
    “好的,项院长。”
    会议室的门在两人身后轻轻合上。
    叶汐按着右肩,站在门外。他的眼神、背影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日落之后,雪停了,夜空月朗星稀。
    雾山脚下的小村庄,百物凋残,寒风凛冽。问了几个村民之后,叶汐踩着一尺多厚的积雪,绕过冰封的鱼塘,敲开了林场管理员周林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长相敦厚朴实。问明来意,他憨厚地搓了搓手,指着叶汐手绘的蕨塔之谷、泪滴窟的图,抱歉道,“这些个地方,我还真没去过。要不,等我家野小子回来,你问问他。这七千多亩的林场,他跑得比我勤,说不准能帮到你。”
    “爸,我回来啦。”雪地上响起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慢慢挪近。小男孩裹着厚厚的白色羽绒衣,像团雪球。长长的烟灰色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昏暗的光线中看不真切。他瞥了一眼叶汐手中的绘图,闷声说道,“我知道在哪儿,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儿子,天都黑了,积雪又深,要进山还是等明儿一早吧?”周林心疼地揉了揉小男孩戴着羽绒帽的小脑袋。
    “明早说不准还有大雪,山路更难走。”小男孩执拗地扯住叶汐的衣角,转身就走。
    “哎,要走也得先让客人吃点热乎饭菜啊。对了,还有你最爱喝的粥。”老周望着儿子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这野孩子,养不家了。”
    叶汐转身向周林挥手道别。
    小木屋中,电台晚间报道的声音隐隐约约——
    “各位听众,晚上好。今天是2011年12月6日,农历十一月十二。今天最高温度……最低温度-6℃。今天晚上,我国将迎来10年来观测条件最好的……几乎全境都可以欣赏到……”
    几个小时之后,叶汐已经站在雾山之顶。冬日的山风冰冷如刀,月下,起伏的林海覆盖着皑皑白雪,一望无际。
    “几千亩山林,蕨塔之谷究竟在哪儿?”叶汐喃喃低语,不由得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她和易宸在仆林前的合照。他紧紧靠着她,嘴角微微上扬,温润的笑容,灿若星辰的双瞳,静谧的山林中,一切是那么美好。
    刻骨的思念累积得太久,心魔一般噬咬人心。指尖轻触他的眉眼、脸颊,泪水潸然而下,“蕨塔之谷是我最后的希望,易宸,别让我失望,一定不要。”
    “事隔这么久,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小男孩背对着叶汐,站在崖边,慢慢解下厚重的围巾。
    “你知道易宸?”叶汐诧异,抹掉眼泪,“你是……”
    少了围巾的束缚,强劲的山风吹开了羽绒衣的帽子,白如绢的长发丝丝飞扬。小男孩慢慢转身,清秀的弯眉,瞳仁剔透,清如露水。他微微笑了,“和他相比,我总是被遗忘的那个。”
    “漪……漪清?”叶汐哽咽,眼泪无法抑制地涌出来。她永远记得他离开的那个夜晚——绢白的发丝沾了血,披散在草地上,触目惊心。紧紧抓住乱草的修长手指渐渐松开,眼泪凝在他紧闭的眼角,久久不落。
    “你说过,会煮粥给我吃,我一直等着呢。”小男孩低声呢喃。
    “我怎么会忘记,永远不会。”叶汐蹲在他面前。泪眼中,小男孩越来越模糊不清,仿佛是个缥缈的幻像,很快又会消失不见。她很怕,伸手紧紧搂住漪清。
    “别担心,我不会转瞬即逝。”漪清抿嘴笑了笑,“或许,这是璕给我们悬月护卫的补偿,让我们带着过往的记忆重生。可是,易宸他……”
    “九玄针断了,唯一可以疗伤的地方就是蕨塔之谷。可莽莽森林,到哪儿找?”
    “之前不行,不过,今天或许可以。”漪清抬头,望向夜空的月亮,“今夜有月全食,绯月当空。螣蛇族人依靠‘月芒之洗’重生,暗隐力量或多或少与月盈月亏相关,所设的结界也是如此。”
    “绯月?幽昡袭击螣蛇族,用血祭唤醒悬月护卫的那晚也是绯月凌空。”叶汐迟疑道,“月食时,光华暗淡,保护结界也会随之变弱,所以他才会有机可乘?”
    漪清默然地点点头。
    山风凛冽,呼啸而过。月华黯淡,明亮的猎户座星辰闪耀在天之一隅。
    崖下,林海的东南面,狂风卷起树冠上的积雪。熠熠光芒如水中的涟漪,不断蔓延。微微倾斜的山体轮廓,像黑色剪影,孤寂地矗立着。
    “泪滴窟,是泪滴窟!”叶汐紧紧抓住漪清的手,指着远处熟悉的万仞孤峰,欣喜地大声喊道。
    “抓紧了,千万别松手。”晶莹剔透的雾弋‘心影’划破夜空,飞刺向崖下的参天古木,拉扯着漪清和叶汐疾速靠近倾斜的孤山。
    越过如棋密布的玄武岩顶,走进山洞,半岩半树的穹顶一如以往,泛着淡如雾霭的光芒。杂乱缠绕的长草、藤蔓中,九个黑翡卵石完好无损!
    曲曲折折的窄道尽头,箬叶竹长得更加茂盛。泪滴窟外,一泓湖水,蒲草轻轻舞动。
    长生蕨的根须舒展着,随波摇曳,水底,冷银色不断交错,缭乱炫目。
    数千年前,她曾陪漪清在这片幽暗的水域中寻找螣蛇族的幸存者,就像如今他陪着她。那时,她自以为很了解他的痛楚,现在想来,她错了。只有亲历过,才能切身体会这种寒彻骨髓的痛。
    希冀与绝望、急切却又胆怯,惴惴不安、惊慌无措。每游过一棵长生蕨,绝望就会毫不迟疑地残忍碾过,一点点地碾碎她故作坚强的心。
    有他,终点即是未来;没有他,未来会在灰白中走向终结。
    不远处,几十根浅银色的须带飞扬而出,轻飘在水中。宛若倒悬海月水母的剔透根系中,人影隐约。
    只是一眼,叶汐就认出了他。
    游向那个蜷缩的身影,她的手指穿过薄如雾霭的光芒,触碰到他的温度。干练的短发、眉目俊逸、微微上扬的嘴角,还有熟悉的心跳。
    喜极而泣,眼泪融入湖水。
    薄光中,易宸慢慢睁开眼睛,目不交睫地凝望着她,粲然的眸光中是深深的眷恋。
    “有没有想我?”他淡淡笑道,语气慵懒,极具魅惑。
    “有,分分秒秒都在想。”叶汐笑容粲然,嘴唇轻轻滑过他的唇角,落在右肩,“丢下我一个人,自己在湖底睡得挺惬意,想过后果么?”
    “偶尔会想。”微挑眉峰,忍住右肩的咬痛,易宸紧紧抱住叶汐,嘴角轻扬,“这一次,我不会离开,永远不。”
    长生蕨根须轻轻浅浅地缠绕着两人,银芒如同呼吸,时暗时明,温柔撩拨着湖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