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月

三天后姜氏药庐
    “静童乖，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桐木几旁，叶汐溺爱地揉乱了小家伙的短发。看他一反常态地低头默然不语，她展开手掌，“好不好看？送给你。”
    掌心上，一个淡绿色藕节形玉质饰物，墨色手编链绳连起了玉藕的两端，颜色淡雅，精致小巧。
    静童眼眶微红，大大的眼睛里泪光闪烁。他看了看手链，抬头望着叶汐，摇了摇头。
    “别哭嘛，我很快就会回来啊。轩辕族长和藤儿成亲的时候，我和易宸一定来！”叶汐拉过静童的手臂，一边轻轻系上藕形手链，一边笑看着藤儿身边的姜雨，“小雨也要加油哦，你和戥成亲的那天，我一样送上厚礼。”
    盯着腕上的玉藕，静童哇得一声哭了，像是系上手链，永世的分离就近在眼前。
    藤儿和姜雨也齐齐搂住叶汐，泪水涟涟。
    临近黄昏，怀抱小包包，拖着行李箱走出药庐时，叶汐有些后悔。没想到短暂的离别会让他们这么伤心。
    “算了，干脆和易宸说，玩几天就回来，别另觅住处了。”叶汐小声嘀咕，正想着，素衣身影闪过，把她拽向树后。惊魂甫定，她看见局促不安的羲和。
    “两族合并，轩辕族长近日忙于族中事务，无暇相送，叶姑娘见谅。”一向清雅的羲和也不免流露出伤感。他极其自然地拉过叶汐的左手，指尖微光凝聚，瞬间没入她的掌心，“这是水印结，日后如遇危难，可自保。”
    “多谢羲大人。”叶汐感谢地望着他，“我和易宸会常去轩辕山看望你们的。静水园的楠木居一定要为我们留着哦。”
    “这个……”羲和轻抚额头，“楠木居早在祝言夜袭的时候就损毁了，重建尚需时日。”
    叶汐忍住笑意，“羲大人，被毁的是神木林小屋，那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
    “……？”羲和囧了。
    “叶汐，该启程了。”易宸温润的声音响起，浅紫色的暮光中，挺拔的身影渐渐走近。
    “两位保重，再会……”良久，羲和语噎，欠身相送。
    貔貅展翼，划过树峰，于半空中盘旋不断。
    水边，灰袍猎猎迎风，戎月“遥望”着即将离去的两人。
    自从对战幽昡之后，戎月变得少言寡语，在得知易宸和叶汐要离开姜氏之后，更是避而不见。
    “再会了。”叶汐望着水边灰袍银发的男子，轻轻摆了摆手，喃喃低语。
    戎月低头，默然转身，隐入树林。
    姬轩辕假借忙于族中事务，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连一向内心强大的戎月也在躲。小别而已，他们竟然伤感成这样！叶汐不禁揉了揉额角。
    貔貅低吼一声，迎着淡淡的暮光，飞向黛青色远山。
    冷月下，树影渐浓，鹤鸣偶尔一声。
    “来这个时空的第一天，我就是在这座山上醒来的吧？”身体浸在温泉中，叶汐倚着岸边的岩石，懒懒开口。几个月前，她还和易宸赌气，丢下他，独自登上山顶。而现在，历经生死之后，她简直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值得庆幸的是，璕的水晶在危急时刻改变了生死离别的悲伤结局——易宸活着，戎月和戥也没有殒命。
    “没错。我还记得，你怕黑，蜷缩在树下背古诗壮胆。”易宸笑容浅淡，苍白的手指沿着她墨黑的发丝抚向颈间。
    “那还不是因为你，把我一个人丢在树林里不管不顾。”脸颊轻轻蹭蹭着他的手腕，叶汐柔声说。五指相扣，她微微转身，冷不防地把易宸扯进温泉中。
    阴谋得逞，她笑道，“以后，只有我可以欺负你，好不好？”
    咫尺之遥，易宸深深凝望她。良久，他抹掉脸上的水，搂住叶汐，眼中的微光一闪而逝，低声道，“好。”
    夜间，山顶极静。泉水之中，叶汐睡意渐浓。
    “静童、藤儿他们很舍不得我们呢。不如，在山里玩几天之后，我们就回去吧？”下巴轻轻蹭着易宸的肩膀，她在他耳边低语。
    迷迷糊糊地，等了很久，易宸都没回答。
    酣眠一夜，她睁开眼睛时，天刚蒙蒙亮。
    山风卷起树叶，旋在湖面上若即若离。篝火渐灭，缭绕的青烟丝丝缕缕飘向崖边的易宸。
    叶汐悄悄走近，从背后抱住他，撒娇道，“不可以想其它的事，只能想我。”
    云雾如烟，从远山涌来。
    易宸轻轻扯开她的手臂，转身相对，眼里的悲伤无法掩饰，“对不起。”
    身后，落叶沙沙响动，脚步声越来越近。
    “姬轩辕！”叶汐诧异地望着来人，心陡然一沉，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交给我。”姬轩辕嗓音沙哑，双眼微红，像是彻夜未眠。清冷的深碧色光芒在掌心闪烁，他慢慢走到叶汐近前，“忘了他，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不要！”叶汐甩开易宸的手，却又不舍地紧紧抱住他，“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丢下我，你说过，你说过……”
    模糊不清的目光中，姬轩辕越来越近，她想逃，却无法挣脱易宸的拥抱。微凉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的额头，眼前光芒骤亮，意识浑沌，可心里却有一个角落格外明晰——藤儿、静童之所以那么悲伤，是因为他们早知道那是真正的永世离别！
    远方黛色的连绵群山渐渐苍白，山风掠过，吹散眼泪，她的天地一片黑暗。
    2011年8月江苏南京
    “叶汐，发什么呆呢？走，赶紧的！”周婷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马路对面。
    绿灯像是被她的魔音吓到了，跳了几下，闪成红色。
    叶汐恍然，冲她眨眨眼睛，抱歉地笑了。每次走到这个十字路口，她总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期待什么人，或是遇到什么事。她不记得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像怎么也想不起来手机里和她合影的男子是谁一样。
    回到公寓，周婷扔下各种包包，趴在长沙发上，“小汐，我已经累到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晚饭你来做好不好？”
    “好，我的周大记者，奴婢来做。”叶汐调侃道，“你真厉害啊，不记得自己是谁，倒还记得我？”
    “哎哟，在宁山那么久，天天想着你做的菜，念着念着就铭记于心啦。虽然你的名字很普通，不太怎么能入脑。”周婷累得哼哼唧唧，“下次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除了拍照片，就是喂蚊子。那儿的蚊子比人还多，蚂蚁比蟑螂大……”
    周婷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等到睡眼惺忪地被推到饭桌前，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酸辣凤尾针、富贵虾球、无骨沙姜鸡、醉湖蟹、葱香白鲈鱼……
    面对一桌美食，周婷的睡意立刻烟消云散。
    “都是你爱吃的菜，开动吧。”叶汐按下遥控器的开关，打开电视。
    “宁山古墓的石室正中有一座歇山顶汉白玉石棺。造型独特的陶器、骨器和石器整齐地堆放在石棺周围。刻满人体穴位图和许多奇异植物图案的石壁上，一幅壁画栩栩如生。画中女子长发束起，耳鬓的垂发飘逸柔美，手腕位置嵌有一个小巧精致的玉质藕形饰物。衣着款式与现代非常接近，颜色依稀可辨。除此之外，一个黑曜石的眼形图案令人过目不忘，考古学家称之为‘山中之目’。”
    镜头定格在昏暗墓穴的岩壁上。壁画旁，嵌入岩体的无数灰黑色贝壳勾勒出气势恢宏的高山轮廓，其间有一只黑曜石眼睛！
    “有关宁山古墓的追踪报道即将结束之时，我们一行人又有了新的发现。”出镜记者带着笑意闪身一旁，露出身后数个巨大的石球，“这些散布于树林的石球大小不一，最小的直径也有两、三米。大家是不是觉得很神秘呢？不过，据随行专家解释，它们都是风蚀形成的。”
    “风蚀？它们明明就是星辰迷阵里的圆石啊。”叶汐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周婷嘴巴塞得满满的，问得含糊不清。
    “星辰迷阵，我记得……”话戛然而止，碗滚落在桌上，叶汐的左手掌心一阵灼痛，“星辰迷阵，潮汐结界……”
    “你怎么了？”周婷扔下碗筷，紧紧抓住叶汐的手，像是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
    “山中之目……”叶汐望着掌心的银色印记，呼吸微促，“你这次去宁山拍的照片可以给我看看么？”
    周婷慌忙扯过背包，抓出一沓照片。
    穴位图、飘逸柔美的女子画像，还有贝壳拼连而成的“山中之目”！
    飘忽的说话声时远时近，渐渐清晰。疾闪而逝的记忆像一帧帧各有缺失的苍白照片，不断叠加，却累积成触痛身心的过往——
    水边，静童用紫杉树心弩的燧石箭头在地上勾勒出大山的轮廓，又在山形图案里加了只眼睛。
    “山是最高的，以山为目，在天地间寻找，就是‘想’。”
    “回忆里的一切渐渐幻化成一面铜镜。铜镜上繁复精美的刻纹被擦拭得越频繁，就越有光泽，会将心底的悲伤照得更加清晰。最后，到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抵御这些悲伤的时候，终于还是要妥协。让回忆的铜镜落满灰尘，再也不敢触碰。”
    “如果忘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要记住这里的一切，就算到最后它给我的只是悲伤。”
    “那些刻骨铭心的事不是想摆脱就能摆脱的，就算回忆没有了，身体却还记得。”
    “这是水印结，日后如遇危难，可自保。”
    掌心的水印结光芒闪烁，忽明忽暗，很快，丝丝消散于经脉中。
    桎梏似是被闪电劈开，封印了两年的记忆汹涌而至，往事历历在目——
    十字路口，黑色跑车疾驰而过。他拽住她的休闲包带，救了她。
    星空下的密林中，她举起手机，搂紧他，微笑。
    山顶之上，轻轻扯开她的手臂，他转身相对，双目微红，低声说对不起。
    望着手机里的照片，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照片里，他一袭黑衣，笑意温润，眉目清俊。
    “易宸，易宸……”叶汐一次次地喃喃重复着，心里的钝痛一次比一次剧烈，痛得窒息。握紧手机，她夺门而出。
    夏末的风，轻轻吹过，带着草木浅香。她想起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们一起的分分秒秒。
    站在十字路口，回忆里的生离死别就像刺进血脉的刀，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别……别这样……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周婷冲过来，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
    两年前，她打开门，看见蜷缩在床上的叶汐时，心也像现在这样，痛得憋闷。叶汐醒来之后忘了被劫的事，只是以为自己浑浑噩噩地虚度了整个暑假。因而，消失的那两个多月，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周婷无从得知。
    易宸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背弃承诺？他在哪儿？一个个问题堵在心里，叶汐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我要去一个地方。”她用力抹掉眼泪，“天下第一陵——黄帝陵！”
    两天后，深山之中，蝉鸣起伏。高大、苍翠的柏树漫山遍野。
    落日余晖轻轻洒在古拙的轩辕石桥上，叶汐沿着龙尾道的近百级台阶缓缓迈向气势恢弘的帝陵。数千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天。
    “你想找什么？我帮你。”周婷亦步亦趋地跟在叶汐身后。
    叶汐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或许，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回忆。
    “哦。”周婷拿出手机，连上网络，“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象征黄帝‘九五之尊’的95级石阶。帝陵区有无数古代碑石，据说这座山上有八万多棵古柏，其中一棵还是轩辕黄帝亲手种下的。”
    暮光淡紫，如烟如雾，缓缓浮动在偌大的印池之上。
    斑痕遍布的挂甲柏、墨玉帝像、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神龛四灵……从轩辕庙到祭祀大殿，除了回忆，叶汐一无所获。
    四周蝉声不绝于耳，夜色掩映下，花岗岩步道旁的古柏影影绰绰。
    “夜这么黑，不会遇到妖精吧？”周婷捂着饿得叽里咕噜乱叫的肚子，自言自语。她们下山迟了，这会儿一个人影也碰不到。
    “看你饿得眼睛都绿了，妖精见到一定绕道走。”叶汐揶揄，无力地笑了笑，“我们走快点，一会儿……”
    话戛然而止，叶汐诧异的目光越过周婷的肩膀，落向步道旁茂密的柏树林——原本漆黑一片的树林透出丝丝缕缕银色光芒，似萤火般飘忽不定。
    左手的水印纹重又显现，仿佛应和着林中的光芒，忽明忽暗，一阵阵地灼痛了掌心。叶汐目不交睫地望着柏树林，“在这儿等我。”
    “不行！不许去！”周婷双腿僵直地站着，不敢回头，伸手想阻拦，却抓了个空。听见叶汐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一咬牙，转身追了过去。“哎，我正饿着呢，血糖低，不经吓。你跑……跑那么快干什么！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脚下，落叶绵软，步履不稳的晕眩感令眼前的细碎银芒更加不真实。可是，沙沙的脚步声，身边疾速掠过的挺拔柏树的黑影，还有莽莽森林的清新气息，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千年前，她和易宸共同经历的惊心动魄、欢欣悲恸，历历在目。
    “易宸，是你么？在等我找到你么？”黑暗的柏树林中，叶汐追着细如针尖的银芒，一脚深一浅地跑着。呼吸急促，沉闷的窒息感堵在胸口，可是，她不愿放慢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