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焚

110 第五十二章 驯龙渊


高骊城驿馆。夜初戌时。
    慕容铩站在屋顶之上,背手遥望远方。夏风吹起淡蓝色衣角,周身萦绕着愁绪。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最是简单不过,休了她,娶我!”
    她若死了,他必定追随,他承诺过她的,所以他不会受任何要挟。可他不能置大西于不顾……
    他固然是归来翊的夫君,却也是大西国的天子。
    既是大西国的皇帝,便绝不会让自己的臣民受到一丝伤害,何况是他的妻子,一国之后,绝不能受制一个区区小国,所以,翊儿,一定等着我来救你!不要让我失约,便一定要好好活着,在我找到你之前!!
    “陛下!”卢宇龙出现在房檐一角。
    慕容铩侧过头。
    卢宇龙似是难以开口,片刻才道,“南鸾来了。”
    慕容铩转过身,转眼间到了卢宇龙面前,“他来做什么?他知道了?”
    “是。”卢宇龙扫了眼慕容铩,腹诽,也不看看那人是如何三年便得到南鸾的名号的。轻咳了一声,又肃然禀报道,“他,干了一件不要命的事。”
    慕容铩颦眉。
    卢宇龙犹豫了片刻,见某人不耐烦,这才长话短说,“他公然直奔贾府、严府、言府,将贾仁杰、贾司觉、严泰、严于桓、言秉正的头给砍了,挂在了道家废墟上。”
    好半天没听见上头反应或指示,卢宇龙抬起头。慕容铩面无表情。
    “想来他是忍不住了,陛下…”
    “藐视皇权,擅自诛杀两朝元老,当灭九族不止!”慕容铩淡淡开口,卢宇龙正欲帮腔,又听陛下说,“翊儿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瘪瘪嘴,卢宇龙悄声叹气。
    半响,“他是在我们离开庚阳后,才动的手,想来,他也知道了翊姑娘的事。”
    “你快去截住他,不能让他来高丽,他不能死,他死了翊儿一辈子都会内疚不安的!”
    “是。”卢宇龙作揖,却未离开,盯着慕容铩,“陛下如何打算?翊姑娘虽有子牙乌暂时护体,暗卫也一直在打探驯龙渊,可……”
    慕容铩抬手,止住卢宇龙的话,“你还记得那幻象,是一个深渊,两条铁索,一只铁皮箱,翊儿,在那个箱子里……”一边说着,脑海便浮现了白天看到的那副幻象,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她的痛苦,他必须集中精力去找到那个鬼地方,将她解救出来。
    “那是一个广袤的地方,深渊,浓浓的瘴气……”卢宇龙也细细地回想,以找到蛛丝马迹。
    却什么也找不到。
    “天霄老人不曾对你提过驯龙渊?”
    卢宇龙想了想,摇头,“驯龙渊是私塾领地,不属江湖,天下鲜少闻知,师父也不曾多提。”
    “那雪渊呢?”
    “雪渊跟驯龙渊根本无共同之处,雪渊虽凶险极恶,但是摆在明处的,天下人都看得见摸得着,而驯龙渊则连个鬼影都见不着,那么广袤的地儿,像是不存在这世上似的!”卢宇龙不免好笑,却又暗生酸楚,关心则乱,一向智谋双全的陛下这会儿也犯糊涂了。
    慕容铩猛地瞪大双眼,卢宇龙的话让他猛然醍醐灌顶,却一个踉跄,突突地从屋顶上滚了下去,自房檐边直直落下,连轻功也忘了施展。
    吓得心脏都跳了出来,卢宇龙从十五岁便跟着慕容铩,从来没见过陛下出过这样的状况,赶紧飞身跳下先一步落地,接住了随后掉下来的皇帝陛下。
    “没事吧?”他其实想骂他个狗血淋头来着。
    慕容铩一把推开他,径直往外走。
    “这么晚了陛下还要去哪里?”卢宇龙忙跟上,怕他再出什么状况。
    慕容铩停住,盯着他,“刚才便让你去截住道无爵,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可您……”
    “卢宇龙!”
    “陛下!”卢宇龙也不耐烦了,“您这样,让微臣怎么放心…”
    慕容铩再次打断卢宇龙,“我去高丽皇宫!”
    ***
    高丽皇宫内依旧灯火通明,火铃所居的龙凤殿内,竟一片喜庆,挂满了大红灯笼,窗上门上都贴了红双喜,然而里外却寥寥无人,虽是红艳艳的一片,却没有人气儿,越发冷清了。
    火铃坐在榻上,正跟一条小蛇玩得不亦乐乎,那条蛇便是之前在大西国几次祸害人的小虫。嬷嬷已经死了,只剩她和小虫了,她百无聊赖的又扔了一只血离蛙给小虫,小虫两口便咽了下去。
    她轻笑,“慢点,没人跟你抢!”
    小虫还没咽下,便转过蛇头对着门口伸长了脖子,发出咝咝的戾气。
    火铃按住蛇头,唤了声别闹,支着脑袋看向门口,低低笑道,“你还是来了!”
    慕容铩已站在了她面前,那蛇伸长脖子,对着他仍是咝咝。慕容铩伸出手欲对小虫下手,小虫在挑衅下脖子一伸,咬了慕容铩的手指一口,顿时冒了血。火铃忙将蛇搂进怀里,轻抚着,有些焦急地看向慕容铩,却见他并无大碍,神色无常。
    小虫在她手上蹭了蹭,脖子随即又伸向慕容铩,发出咝咝声。
    火铃顿时笑了,笑声如豆蔻年华的少女,“小虫,你也喜欢他是不是?”
    “说吧,如何才能进驯龙渊,用你的巫术?”慕容铩木然看着她。
    “你若是来跟我拜堂的,我欢欣之至,若为其他事而来,便马上走!”小虫也随着发出狠戾的咝声。
    慕容铩猛地将一柄软剑插入自己胸口,速度之快连小虫也没拦住,血不住地往外冒,火铃已叫出声来,
    “你疯了吗?”
    “驯龙渊根本不在这世上,它只存在于你的幻术里,是不是?”
    “不是!”火铃看着他的胸口,双手捂住嘴,发出呜咽声。
    用力又是往里一送,血流得更多了,慕容铩嘴唇开始泛白,“带我去驯龙渊!”
    “不……”凄厉的叫喊声连小虫也惊得一缩。
    慕容铩再欲猛力,那剑已被火铃紧紧抓住,血顺着指缝流出,一滴一滴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分不清是慕容铩的,还是火铃的。
    “我带你去!”火铃一下子失去重心似的跌坐在地上,看着那摊血,竟咧嘴笑起来,“从来没想过,我们的血,竟能流在一起!”
    慕容铩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
    火铃取下头上的雉鸡毛,闭上眼念了一段咒语,那雉鸡毛竟瞬间变化成一片比手掌还大的龙鳞,闪着金黄色的光。
    火铃抬眼看慕容铩,那一眼决绝和心痛将她带向他,一咬牙一闭眼,她抛起那片龙鳞至空中……
    待睁开眼,她错愕得看着眼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慕容铩完好无损的站在两米开外,没有受伤,没有长剑刺胸,地上更没有血迹……
    火铃的脸色由黑至紫,由紫至灰,由灰变白,“你骗我?”
    他竟以牙还牙,以巫驭巫。将他的一滴血作为引子,让小虫为他所用,将火铃困入她自己的心魔之中,诱使她亮出驯龙渊的下落。
    好,好一个铁石心肠!
    慕容铩亦面无表情,“各取所需罢了。”
    “各取所需?”火铃细细咀嚼这四个字,冷笑起来,她见不得他受一点伤害,担心他吓得半死,他只觉得这是她自找,她需要这样的痛苦?
    龙鳞在空中不停转动,亮光照向某处,不一会儿便出现了一个时光隧道一样的入口,吸力很强,慕容铩却不等它吸,已快步上前跳了进去,火铃吹了声口哨,命小虫守在入口,自己也跟着跳了进去。
    脚落了地,却压根看不清东南西北,能见度差到极致,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大闷炉里。
    “翊儿,翊儿,翊儿你在吗?”
    慕容铩确定这里便是驯龙渊,捂着鼻息,他也不管前方看不看得见,直直往前冲,一边喊着归来翊的名字。
    突然浓浓瘴气中有人声传来,“她倒是奇了,已整整十二个时辰,她竟熬过了青草瘴,黄梅瘴,新禾瘴,现在的黄茅瘴,总算逃不掉了吧,哈哈哈哈!”
    放肆的狂笑惹得慕容铩气血上升,猛地吸了一大口黄茅瘴,暗叫不好,他加快了脚步,一定得在龙鳞之门关闭之前,将翊儿救出去!
    突然,隐隐见得丛林灌林之内灿灿然作金光,忽而从半空坠下来,小如弹丸渐渐飘散,大如车轮忽然进裂,非虹非霞,五色遍野,香气逼人,不过慕容铩早已习惯了之前归来翊身上的异香之气,这等香气自然不能同之前的比,所以他有所免疫。
    终于跟来的火铃见此情景,大叫糟了,“是瘴母!”
    瘴母是最可怕的,人受着这股气味,立刻就病。
    慕容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轻功也无法施展,一脚竟突然碰到铁索一样的东西,顿时哐当响,心上一喜,他忙唤道,
    “翊儿!”
    瘴母虽最毒最可怕,可也有好处,那便是将所有浓浓的瘴气驱散开来,只余它自己的金光,非虹非霞,五色遍野于天地间。顿时便看得清整个驯龙渊的境况来,比幻境中浓雾笼罩时还要清晰千万倍……
    脖子那般粗细的铁索交相紧靠,愈到中间缝隙越大,铁皮箱子仍是一动不动,孤零零空荡荡的吊在无底深渊之上,仿佛谁用指尖轻轻一碰,便立刻坠入渊底,万劫不复。
    “翊儿?”慕容铩心急如焚,左顾右盼,想找到什么东西借力飞过去,爬过去,吸入瘴气不便使用轻功,他一边喊,一边将腰间缠绕的绳子一端绑在腰间,一端系在铁索上,头也不回的攀着铁索向铁皮箱而去。
    “慕容铩你疯了吗?”火铃赶上来看着他没脑子的行为。
    慕容铩置之若罔,仍一边喊着,“翊儿,你撑住!我已来了,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火铃苦笑出声。
    “他是不会喜欢上你的,你还是放弃吧!”空气中那人的声音又传来,这次听得清楚些,不是沧桑老人的声音,更像是少儿稚童。
    火铃不恼反笑,“我早就明白了,只是执迷不悟不肯放手…”说着抬头对着空气喊道,“她还没死吧?毕竟黄茅瘴,乃驯龙渊春夏秋冬四季最毒之瘴,方才又有瘴母…”
    “不是你让我放的么,现在又反悔了?”虽是童声,可说话却一点不含糊。
    “我反悔什么,我巴不得她死了痛快,不过…”她的目光投向那一边忍痛用轻功前行,一边攀着铁索爬行的人,心下一痛,纵使贵为驯龙渊主人,也不免被瘴气钻了空子,一口香瘴灌入鼻腔,她一个踉跄。
    “那我便放她出来罢!”那声音一出,铁索便剧烈晃动起来,火铃忙站起身,紧张看着铁索上的人。
    然而就在那刻,所有五彩的瘴气突然像是被人控制,迅速凝聚成一团,香气也愈发浓烈。
    “怎么回事?谁弄的?”空中的声音焦急起来。
    火铃也诧异,“我动不了瘴气,这你是知道的。”
    话说间,五彩祥云般的瘴气齐齐向铁皮箱子移动,如流光,如彩虹,缓缓从箱子的四个口灌入,驯龙渊的瘴母,悉数一一被吸入箱内,而整个驯龙渊,空气瞬间变得清新无比,灰蒙蒙的天也渐渐变得透亮的蓝,光秃秃的石头上,枯死多年的苔藓,渐渐冒出新芽,干枯的古树,树干上也隐隐有了绿芽,草渐渐绿了,花渐渐活了,浮物遍布沉睡而脏兮兮的湖面,顿时也杂质全消,呈现出清透明亮的净水……而一向沉寂如死灰的驯龙渊,此刻竟听到有鸟儿叫花儿笑的壮景来……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跌落在火铃身后,骂骂咧咧,声音却极虚弱,“谁干的,谁把我赖以生存的瘴气给吸了……我……”
    火铃回头看他,这个从小便被父王抓来吸食瘴气掌控瘴气的小家伙,不过才十一岁,他的体质迥异非凡,是靠着瘴气活的,现今没有了瘴气,怕是也活不了了,不过她呢,她也一样,驯龙渊是她巫术之源,这里没了瘴气,便不再是她高丽国令人闻风丧胆的驯龙渊…
    再看那铁皮箱子,瘴气已全然进入箱内,而后消失殆尽,整个驯龙渊此刻变成了天地间最美丽的人间仙境,而非从前的人间地狱,美得让人窒息。
    慕容铩站在铁索上,平静地看着那箱子,心底却汹涌澎湃。
    终于那箱子剧烈晃动之后,砰地一声炸开,一个白色人影如飞出去的纸屑做抛物线运动,铁皮箱子哐当爆炸在半空中化成灰烬,而白色人影却直直下落,速度越来越快…
    快落地时,淡蓝身影快她一步将她横空抱住,下一秒两人齐齐倒在地上,有惊无险。
    慕容铩忙起身扶住归来翊,她脸色泛紫,嘴唇却雪白,额头上有乌黑的血迹,整个人看上去如鬼怪,双眼紧闭,浑身发抖,魔怔了一般。
    “翊儿,翊儿你怎么了?”慕容铩抚着她的脸颊,轻轻擦拭,铁皮箱子划破留下了些细细的口子,整张脸险些被毁容。
    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痛,将自己的脸紧紧贴住她的脸,慕容铩心痛得连呼吸都难持。归来翊已疲惫极了,她缓缓睁开眼,轻唤道,“阿去……”
    慕容铩忙扶住她的后脑勺,好让她说话不那么费力,“我在,我在…”
    归来翊虚弱的笑了笑,头一偏便倒进他怀里昏了过去。
    慕容铩略安心了些,看得出来,翊儿只是太累,多睡些时候便会好起来,他抱起她,望着高不可攀的铁索,犹豫着该如何上去。
    火铃一直俯视着他们,这会儿见他看上来,她忙转过身,走出好远,你一定会求我!
    皱起眉,腰间的绳子方才已被自己割断,现今……
    突然哐当一声脆响,面前已多了一条铁链,往上看去,那个小孩趴在崖边亦看着他,
    “快些上来,我支撑不住了!”
    火铃扭身气愤的瞪他,“谁准许你帮他的?”
    “我只听从方夷族长的命令,并不受你之命,之前帮你,不过看在你爹份上!”小孩竟完全不怯于火铃。
    “你!付复你可别忘了,没了瘴气的补给,你很快便会死的!”
    叫付复的孩子苍白的脸上出现一丝浅笑,“我不在乎,这条命,没了便没了。”
    正说着,慕容铩背着归来翊,已爬到了崖边,付复伸出手去拉他,慕容铩迟疑了一瞬,还是握住了付复的手,一个箭步便上来了。
    “多谢!”慕容铩难得会向人道谢。
    只是十一岁的孩子,却似看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又是苍白一笑,而笑未泯一口血便喷出,他立刻敛容道,“快出去,再不出去,你们便会封印在这里面,永远出不去!”
    火铃看看他,“你不打算出去?”
    付复眨了眨眼,属于孩子的童真一闪而过,“我早就死了,这些年都不知为了什么而活着,驯龙渊原本便就这样美丽,只是后来遭巫蛊所害,才沦为人间地狱,现今多亏了她……”他看向昏睡的归来翊,双眸闪着光,“我很高兴,一切又都回来了,能这样死去,我很满足!”
    火铃不再说什么,看向慕容铩,“快走吧!”便转身走向龙鳞入口方向。
    慕容铩抿唇看向躺在地上的孩子,跟小石头一般大小。他将归来翊背稳了,走到付复面前蹲下,一手扶起他,半拖半抱地将他带走。
    “你干什么,我是不会走的!”付复想要推开慕容铩,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干嚎。
    “你帮了我们,便不能欠你人情,我和翊儿生平最怕欠人情!”慕容铩拖着他,已快跟上火铃了。
    付复看着慕容铩,咬着唇一时忘了叫喊。
    火铃回头看他们拉拉扯扯,只作冷眼旁观。
    突然地上一震,整个驯龙渊仿佛都趔趄了一下。
    “不好,龙鳞马上便要关闭入口了,快!”
    付复还在顽抗,慕容铩却抱着一副死也不肯松手的态度拖着他,火铃急得火烧眉毛了,只得跑上来帮忙拖付复,四人飞快地向入口奔去,然而那道门却仍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就此看来,他们的速度根本赶不上那入口关闭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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