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65 过鸿之迹


辽海草原,为四面高山下的千里平地,因得群山屏蔽,气候比燕都温润许多。冬季惟高山有雪,平地草原郁郁葱葱,风景亦极为殊丽,是魏宗室千年以来的驻地根基,囿于区区仙境,拓跋炎便安土重迁,不思进取。
    海其腾君于辽海的封地,在雪山之下天湖之滨,虽然未免寒冷一些,但地方甚是辽阔,离魏主行宫亦甚远,非别有旨意,无须宫中朝会,十分清净,利我休养。
    上午无风,暖暖丽日,营帐外高惟谦正督着世兼、世惠两个小孩子写字。自从拓跋锋说儿子们要好好管教起来,一直吃白饭的高惟谦终于派上了用场。不得不承认这位先生耐心不错,令我丧失了不少打板子的乐趣。
    无聊地靠在榻上,我刚要朦胧睡去,赤罗过来禀告:“斯参军夫人召至了。”
    我点头许可,帐外人影一闪,崔燕来便惠然而至。自从被卢宗姬气得旧病复发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客呢。
    “冬至了,姑姑的咳疾还是这样反复难愈,奴婢甚是悬心。不知,今日可还好些?”她斯斯文文地在我榻前坐下。脱去披风之后,身上只穿着浅紫色羊羔夹袍,她倒是不怕冷得很。
    “燕来对我甚是关心,王樨惭愧得很。”我支颐笑道,示意丹朱上茶。崔燕来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却终于低头不语,端起茶碗小口啜着。
    “肺乃心经,心事不宁,咳嗽不停,这也是难免的事。”我坐起身来,用火钳将暖炉拨旺,一阵烟气袭来,我又咳得右肩痛。
    崔燕来放下茶碗,看着我道:“奴婢早就说过,姑姑的心愿,奴婢愿意效劳。”
    我微微一笑:“燕来真是念旧。想当年家父家兄接连亡故,平原王氏的门生故交且不必提,就连府内世仆,亦如风流云散一般,不可寻踪。我想,但凡有一个似燕来这般靠得住,我也不至于流落至这远恶军州,肺热之际,思一盏江南藕粉,却不可得。”
    听了这话,崔燕来微感不安,却又无从深思,只道:“姑姑想吃藕粉么?或许燕来可以办到。”
    “是么?原来我也在想,甘州老鹰多,传递消息若还靠飞鸽传书,岂不是贻误军机得很?这么说,还是靠人的吧?”我微微一笑。
    “姑姑在说什么,我不懂。”她强自镇定,抬眼望我。
    “当日云间城破,上下宫人若非一早跟了欧阳尚宫去卢州避难,便悉数为元濬部所杀,你能够侥幸不死,还与谢静山一同出现在奉天台上,这般巧合,已是令人生疑。再者,只要我轻轻一句话,燕来便无须屈身侍敌,但你却严词峻拒……当时我只是不明白,王纲解纽,燕来这是为谁办事?宇文雍吗?萧毅衡吗?”
    崔燕来瞪大眼睛,素手微颤,我缓了口气,又道:“是我目不见睫了。宫中日夜相对,其实左金吾大人也颇有人望的呢。当时幽州隶属禁卫,自然方便遍布罗网暗伏爪牙,一朝山河变色,又打着讨逆旗号,意图乱世称王,野心自是可嘉,但如今谢静山已是同他决裂的了,虎符死士只怕他也差遣不得,看来许北辰的局面不过如此了,你说呢?”
    “姑姑,是要告发我吗?”崔燕来脸色一阵潮红,却又归于青白。
    我静默不言,崔燕来苦笑:“果然,他们都说姑姑厉害,让我无事不可在姑姑面前卖弄。只是,燕来固然别有所图,却也始终仰慕姑姑。崔燕来对姑姑说的话,并不是假的。”
    得了吧,一个欧阳莹已经够我受的了,这回连崔燕来都要同我表白心迹了。
    “过两日,叫许北辰来此见我。”我直截道。
    崔燕来不由踌躇道:“这……”
    “你放心,其实他也很想见我一面的。”我淡淡一笑,许北辰手里握着不少筹码,也该到了交易的时候罢。
    崔燕来翩然而至,仓皇而退,谈了这一刻,却还撑不到午膳光景,我起身出帐,看视两个小儿功课。
    他们早起写字已有两个时辰,案前都是厚厚一叠。高惟谦见到我来,便站起身来,把老师的位子让出来,我也不同他客套,坐下阅卷。
    世兼与世惠差了两岁,虽然也是骑射历练得多,不曾认真的读书,但毕竟个性沉稳,这几日学下来,有些笔法写得颇像拓跋锋了,我放下他的功课,颔首不语。一边世惠却是斜眼看我,白纸上的墨迹越发张牙舞爪,写得不成体统了。
    “啧,你真是造孽啊。”我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拓跋世惠,“白纸产之亦不易,却被你糟蹋得如此。”
    拓跋世兼原本沉默得很,此刻却望着我道:“弟弟还小写不好,姨娘今天不要罚他了罢。”
    我蹙眉,板子尚未开张,他就这般为弟弟求情了?
    “高惟谦,一会儿跟世兼讲讲‘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我不搭理世兼,转脸向世惠道:“昨日罚过,今日也写不好,朽木不可雕,就算是打你,只怕也是白费我的力气吧?”
    世惠狠狠剜了我一眼,道:“我已经写得很好了,今后我要象爹一样征战杀敌,用不着写得多好。”
    “小孩子,一窍不通。你爹征战是征战,杀敌就未必了。一军统帅,若是到了要拔剑的地步,这场仗也就差不多要输了。”我敲了敲桌面,两个小孩子都楞在哪里,闻所未闻的样子。
    “海其腾君战神之望,来自于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可不是逞匹夫之勇,就连勤郡王攻下幽州之后,也不再披坚执锐争当先锋了。”我瞥了眼高惟谦,道:“你,光教写字,不教道理的么?”
    高惟谦皱眉道:“这才两天功夫,《千字文》还没通呢,哪里就讲到《史记》 了?”
    我“哦”了一声,亦笑道:“所以呀,你们两个认字太晚,功课差得太多,很多书不能自己去看,还不抓紧学么。”
    世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向我道:“那么阿爹小时候是谁教他读书的呢?”
    哎呀,这倒是个问题,但我亦不能说不知道,便含糊道:“你爹人聪明,认字之后,就喜欢自己看书。就是如今,晚上他还手不离卷呢。”
    拓跋锋可是真喜欢唐人诗,品位和我爹一样。
    但小孩子们已经满足了,世兼低下头去继续写字,世惠却怔怔地看着乌七八糟的卷子发愣。
    我叹了口气,拿起高惟谦的朱笔,走到世惠的桌案前,把他的破纸堆一扫,便在课桌上,写下“红颜祸水”四个大字。
    元好儿只怕用这四字骂了我不少遍,世惠显然认得这句成语,他吃惊地抬头望我,眼睛瞪得更圆了。
    “今天你就照着样,把这四个字练一练吧。”我望他笑道。
    拓跋世惠皱着小脸,犹豫不决:“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若是到了晚上,你能把这四个字写得和我一样好,”我停了一下,道:“我就饮剑自杀。”
    “小孩子面前,你胡说什么!”高惟谦大惊,竟忍不住训斥我道。
    “哈哈,你写好了,便知道我有没有胡说了。”我一撸拓跋世惠的脑袋,把笔一丢,时间差不多,拓跋锋该回来陪我用膳了。
    见我往营帐中走,高惟谦抛下学生,挡在我面前,他身材颇高,把阳光都挡着了。
    “夫人,何时能令我一见宗姬。”他道。
    “你知道卢婉英是什么人?”我不耐烦地蹙眉,盯住他的眼睛:“不提范阳卢氏的门第,也不说她是先太傅的嫡孙女,更不管你在何处何时邂逅得她,但显然你对她一无所知。”
    “不管她是何等样人,我心已许之。”高惟谦面色沉静,亦不闪避我的目光。
    “她有夫有子。”
    “纵使有,也已是明日黄花。”高惟谦淡然一笑,我心头无名之火,不由顿时有三丈之高。
    “她是我平原王氏的冢妇,王骠骑的遗孀,换言之,卢婉英生是我王家的人,死是我王家的鬼。高夷简你还敢在我面前再说一遍,你想见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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