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68 朱紫之雠(下)


容甯主持着分完寿面,小孩子们纷纷倦鸟归巢,跳舞场中却不见曲终人散的意思。皇后娘娘已是一个时辰不见踪影,我也没有耐心再等,几欲将皇子交予璎珞,一走了之。但想了想,还是将已睡熟的婴儿抱回皇后帐篷更稳妥些。
    我定了主意,便往皇后帐中走去,璎珞紧紧跟在我身后,不断地将孩子身上落下毛毯往我怀里塞,我不由对她笑道:“我知道我也学不会,不如还是你抱着他吧。”
    璎珞含笑正欲接过,眼神触及我身后,却猛然敛了笑容,低头跪倒。
    我一扭头,竟没想到竟是拓跋炎。魏主陛下一袭黑袍,仅佩着小小金刀,微服简从,不知从何而来,堪堪站在我身后。那峻拔的脸上似笑非笑,眼神即令人不快。
    来捉奸的?倒且是来得快。
    我弯腰行礼,拓跋炎伸手就握住我的胳膊,道:“君夫人今日辛苦了,免了吧。”
    “谢陛下。”我应声挺直了脊背。
    然而,拓跋炎不仅没有退到合乎礼义的距离,反而更凑近了过来,看视他的儿子。天气寒冷,他呼出的气息,已然触及我的手背,若是再被他顺势摸上一把,那今日岂非凑足了十分倒霉?
    我顾不得许多,立刻将意山皇子和毯子往他怀里一送,退后一步,笑道:“四皇子今日吃了外婆的寿面,再得父皇一抱,来年必然平安喜乐。”
    拓跋炎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也不曾把自己的儿子摔在地上,他抱小婴儿的姿势还比我更像些。他含笑望我道:“君夫人授儿与朕,此情此景,可知象什么?”
    “臣妾不知。”我面不改色。
    “倒象是自己的孩儿一般。”拓跋炎眉峰一挑,笑得甚是放肆。
    “这么说来,这个孩子倒亦有几分像海其腾君。”我微微一笑,言下之意比他更不堪深究。
    此言一出,周围的侍从使女都倒抽一口冷气,甚而连火把都闪了一闪。拓跋炎薄唇紧抿,尚不动声色,怀中的小婴儿却“呱”的一声大哭起来。
    “啊,四皇子不愿意了,请恕婶娘戏言,果然是愚夫妇无此福气。”我伸手抚摸小婴儿的脸。拓跋炎也自知弄痛孩子了,不由便松了手劲,乘这个机会,我又从他怀里接过皇子,挡在胸前。外人看来,倒似我一抱小婴儿,他就不哭了一般。
    “君夫人倒真是个妙人。”拓跋炎负手谛视我,脸色又挂上了令人不适的笑容。
    “臣妾蒲柳之姿,不比皇后娘娘恍若神仙妃子。”我一眼望见皇后重又在人前出现,赶紧示意给拓跋炎看。星月之下,篝火之中,她衣锦绣之袍服,佩金玉之冠冕,一身光华灿烂,只是仿佛气色不佳。
    她与他骊歌既赋,尚有灯下共舞之机缘、背人私语之情分,说起来海其腾君亦不曾无情峻拒,亦不算不假辞色,莫非如此尚不足副其意?竟还是这般怏怏不快,也不怕惹人非议?
    拓跋炎远远瞥了一眼妻子,猝然收了笑容,转身便走。
    皇后却自顾自逶迤走来,一路贵妇纷纷低头行礼,她统统视而不见,直截从我身侧经过,径自向帐中去,甚至连我抱着的小皇子,都不多看一眼。
    这是何意?难道要我带小孩子回家去睡么?我侧首环顾璎珞,她却想扯着我跟皇后娘娘进帐去。罢了罢了,还要折腾我们到几时?意山皇子固然不再啼哭,我却也知道自己抱着孩子的姿势不对劲,再久只怕他难受。
    此刻,我也顾不得皇后脸色,几步跟了上去,低声道:“皇后娘娘,时候不早,四皇子该睡了,请容臣妾告退。”
    皇后骤然停住脚步,她回眸盯着我的脸,这种呵气成冰的目光,倒是与谢云殊一般无二。
    “什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本宫?”那美人凤眉微蹙,倒是比乌林达皇后更多几分威严。
    拓跋家的容皇后,宇文家的谢皇后……我有这许多当皇后的表亲,只可惜她们待我却是刻薄无情得很。不过,我也没少给她们添堵便是。想到刚才我在拓跋炎面前给她下的眼药,我实在忍不住嘴角上扬。
    璎珞在一旁噤若寒蝉,伸手拉我的袖子。我尚未搭理她,皇后却已纡尊降贵地走至我面前,行动间香风细细,一如金澜宫中初见时,只是我见犹怜的神态已变作十分冷峻。
    “行动无礼,藐视皇后,该当何罪?”她侧着脸问侍女,睫毛也不向我抬一下。
    “襄亲王妃,还不跪下向娘娘赔罪?!”她的心腹侍女瑶环板着脸斥责我。
    “既然称我为襄亲王妃,那么看着海其腾君份上,即使有什么不到之处,也请娘娘担待吧。”我眯着眼看她,今天你也够了吧,若不懂得见好便收,那么,姨娘来教你一课。
    皇后闻言骤然转脸向我,她怒极反笑,伸出带着护甲的小指,从我脸上滑过:
    “姨娘是汉人,只怕不知道我大魏的规矩。”
    她使了个眼色给瑶环,那丫头立刻应声道:“皇后御下,无论何等贵妇亦视同奴婢。襄亲王妃,还不向皇后磕头赔罪?若娘娘当真发怒,你死无葬身之地。”
    “是么?”我笑得花枝乱颤,走近那主仆俩悄声道:“众目睽睽之下,皇后不妨试试,可有本事对我一指加身?”
    “你!”皇后的小脸气得煞白,连瑶环、璎珞也未曾听过如此悖逆之言,一时之间呆在当场,帮腔都不会了。
    “你以为他是真的爱你么?”终于,还是皇后回过神来,她冷笑着望我道,“你可知道,海其腾君因何在阵前,去怜惜一个尚不知底细的女人?”
    “皇后娘娘虽然尊贵,但大伯子的家事,却不是你该管的。”我将婴儿交到璎珞手中,淡定地看着她道,“听我一句劝,有空多关照儿子,才是身为人妻应该做的。”
    “你也配教训我?”容皇后此刻仿佛谢皇后附了体,神色之间挟了几世的仇怨,“你一个宇文鸿的废妃,再醮之妇,竟来教本宫妇德,岂非滑稽?”
    “我并非在说什么妇德,只不过时移世易,我亦然海其腾君亦然。皇后今日举动好比刻舟求剑,是否徒劳,你心知肚明。”我心平气和地望着她,又道:“皇后处处针对我,其实不伤皮肉,我大可付之一笑。但我们份在戚里,我当提醒你,身在皇宫这等是非之地,任谁也不能一意孤行。或许你不在乎皇后的名位,不在乎主上的脸面,甚而不在乎儿子的前途,但你可还在乎母家的兴衰,可还在乎弟弟的性命?”
    “死了这份心吧,假若你不想成为他们兄弟阋墙的理由的话。”
    在他还没有得到天下之前,你绝对不应该再象今天这般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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