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69 渊岭之寂(上)


妙殊表姐的生辰之后,便是新年。魏国虽不事耕种,节庆多在夏季,但因依汉历已久,朝廷亦如汉、齐一般,照例有新年改元、百官朝会一套东西在。今年朝廷又因为有王爵晋封之赏、迁都废都之议及迎汉公主之礼,拓跋炎只得不辞劳苦早了半个月从辽海返回燕都。
    燕都此时白雪压城,宫室之内,若不多生炭火,比辽海的野外更冷。如此天寒地冻,五更上朝的规矩却不变。甚而,初一日我将比拓跋锋更早起身,侍皇后驾,往千佛洞宝庆寺祈福。
    多时不曾早起了,连梦里都是耿耿启明星,凛凛西北风。
    “小樨,小樨。”
    我睁开眼睛,窗外依然黑夜沉沉,丹朱尚未进来叫起。拓跋锋却撑在枕上摇醒我。
    叛徒,不睬。我蒙头。
    “起来吧,否则要迟了。”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把被子拉下来,塞在我颈侧。
    迟又怎样?不信她吃了我。我紧紧裹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忽然鼻子被捏住,我瞑目屏息,想象自己是一只冬眠的乌龟。良久,他竟还不放手?我终于忍不住要呼吸,他的唇瞬间落下,一直亲到我快断气了。
    我从洞里被拉进他更温暖的怀里,不知不觉中双手竟已缠在他身上了。哦,我要恼羞成怒了。
    那人却忽然笑道:“这两日,你不与我说话,又好像在卢州一样。”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是在说王樨于卢州败绩的事么……
    “其实那时我亦知道你不讨厌我,”他低头对我笑,“因为,每次亲你,都象在亲一朵花。”
    “你亲皇后时,她是不是象一朵棉花?”我一仰脖子,作出最鄙夷的样子给他看。
    “我亲她做甚?”拓跋锋拧一把我的脸,笑得很开心。
    “她亲你也一样。”我谛视他勾人的嘴角,正派如王侍泽都晚节不保,莫非你是靠运气才守身如玉的么?
    “我怎么可能被她亲到?”拓跋锋眨眨眼凛然道。啊,皇后这个小贱人,还当真敢亲他!
    “其实和她们一样,我也不过喜欢你的脸而已。”我正色看着他,拓跋锋含笑听着,“至多,还欣赏你的谋略。”
    “在下感激涕零。”他颔首,一手捡过衣服,粗暴地给我套上。
    “那么,你又喜欢我什么?”我一次套上几层的宫服,站在床上让裙裾自然垂下,顺便又踹他一脚,喜欢挨欺负么?
    “喜欢你欣赏我的谋略。”他躺倒枕上,望我笑道:“几十年来无人会意,我差点寂寞死了。”
    四更出府,五更至宝庆寺布置候驾,钟磬佛事直办到下午方毕,皇后施施然回宫,我却要看着主持为宫中诸皇子的长命符念完经,方能回家。
    真没想到,魏人如此虔诚笃信。难道大汉之败,是因为供奉不谨的缘故么?我披着最厚的狐裘,靠着廊柱呵手看漫天雪舞,寺内几颗百年的松柏此刻周身萦绕着雾凇,甚是美观。
    正在我出神之际,一个只穿单袍的僧人在庭下向我稽首,我熟视他良久,方想起他是石道寺里的知客僧。
    “惠英禅师近来无恙乎?”我笑着问他。
    “法师甚安。”那僧人敛眉。我站在殿台上正看见他头上参差长满极短的头发,元月亦不刻意剃发,石道寺清净苦修果然与众不同。
    他伫立庭中,良久无语,亦不退下。忽然一丝异样袭过我心头,我望他缓缓道:“和尚将何所教我?”
    “末将石度非,恭迎大小姐。”他抬起眼睛,目光锐利如箭,不容闪避地向我射来。
    石道寺知客承一,或者,故大汉车骑将军石度非,与我扫雪烹茶,坐于石道寺的禅室之中,窗外雪已停,暮色转紫。这么多年,我已懂得怎样镇定如恒,哪怕胸中万马奔腾。
    “大小姐和小时候大不同了。”石度非将茶置于我面前,火光照见昔日名将头上糁糁白发,“难怪起先我竟没有认出来。”
    “我亦未曾认出石叔叔。”我低头喝茶,雁门关一役,都说你和我哥哥一起死了呢。
    “大小姐,一别月余,”他抬眼看着我,“那‘滚滚烈焰火地狱’,如今尚在否?”
    “石叔叔虔心礼佛这许多年,胸中锋镝又可曾销尽?”我将茶盏放在几间,环视他的这间窄窄禅房:四壁萧然,一几一榻一柜,寒冷无边。
    昔年的汉家石长城,战功彪炳却不得封侯,只因为他舍不得幽州勾栏行院里温柔乡。
    石度非哑然失笑,他将茶炉往我身前挪了一挪:“石道寺外满壁红莲,若是大司马看到,会说什么?”
    “原来石叔叔冒雪前来,就是要代爹来教训我么?”我低头看他的手,指爪之上茧痕宛然,这是劈柴的结果,亦或是依然还在练剑?
    “不,只不过末将要说的话可能石破天惊,大小姐若还是聘林馆那个不知忧虑的大小姐,或许不宜与闻。”
    我抬起头来,视线交汇,互相揣度对方知道了多少?啊,这招还是他教我的。虽然我已逆料他此次现身,背后的秘密必然惊人,却依然忍不住笑了。
    石度非亦笑了,几乎就要摸我的头,却终于又垂手置于膝上。
    “大小姐,可想知道是谁让我来见你?”他终于切入正题
    “许北辰。”我不假思索。
    “是。不过,我与他分道扬镳亦有多年。”石度非长长叹了一口气,唇边却挂着讽刺的微笑,“大小姐你可知道,你们平原王氏亦是拥有影卫的世家呢。”
    “哦,”我眯了眯眼睛,“是因为神功皇后么?”
    石度非颔首道:“聪明。神功皇后当日临朝称制,首相谢氏即是她最有力的拥护者。”
    “但,她终究没有篡位,大汉依然是宇文氏的。”我皱眉看着他,时间宝贵,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作甚?
    “或许大小姐是这么想,但是王氏的家臣与影卫,却并不这样想呢。”石度非笑得很讽刺,“大司马在时,战功固然赫赫,权势又何尝不大?”
    “你是说我爹想谋朝篡位?”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不,大司马并无这样的想法。但,”他顿了顿,“他的势力与声望,以及神功皇后的关系,却使这样的事,变得可能。”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我噤声失语,一道裂纹从脚底绽开,我寂然看着脚下的地狱向我吐出火焰,不,千万不要告诉我,他,他们,亦是他盘中的棋子。
    “大司马在时,自然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但大司马不幸战死之后,平原王氏的势力若不能够一举翻天,必然将被逐步瓦解。”石度非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权势本身即是一把利剑、一种罪孽。”
    “石叔叔,那你算是我王氏的家臣么?”我直视他的眼睛,那寒潭之下深不见底,凶不可言。
    “是,那日劝你哥哥造反,我是主谋。”他毫不避讳地看着我。
    “还有我舅舅,当时亦是这个意思?”我忍不住伸手按住额头,现在我懂了,现在我懂了,为什么谢静山练武功课这么紧,却还是可以时不时到聘林馆来玩。谢妙殊、谢云殊、谢韵殊,终归会有一个皇后的,是不是?
    “谢丞相一直支持大司马。”石度非若有所思,眼神飘摇至那最不堪回首的一夜,“是以那夜七小姐亦来营中劝进。侍泽往日最是让她,我原以为至少见了她,你哥哥不会这样震怒。谁知两人一言不合,竟动起手来……而于此时,唐括显寿忽来袭营,可夕阳下山之前,魏军离我尚有数十里的路程,焉能如此神速?又焉能于千军万马之间认出主帅,一个冷箭就令他毙命?”
    “原来是陛下泄露消息,甚而遣人……杀了我哥哥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平静地发问。
    “……我不知道,即使是,当时看不出什么破绽,事后更无证据。当然,若非侍泽之前受了我的刺激,我相信要取他的性命,并非易事。”石度非双目注视沸腾的茶炉,却不再记得与我添茶。果然遁入空门,亦无助于消他的隐恨。
    “许北辰呢?他又想怎样?”如今,这个人似乎已无关紧要了,但我还是一次问个明白吧。
    “他身为平原王氏的影卫,他敢怎样?”石度非望着我微微一笑,“他不过是想大小姐能够帮他一把。”
    我亦微微一笑,道:“那么,我是否需要感谢他,替我侄儿打江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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