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70 渊岭之寂(下)


傍晚大雪封路,只得在宝庆寺内将就一宿。
    室内炭火偶尔哔剥作响,窗外落雪簌簌,外屋丹朱的鼾声逐渐轻微至几不闻。我慢慢睁开眼睛——不能算很意外,谢静山一袭蓑衣,神色疲倦地坐在炉边。地上有一串潮湿的水痕,就算是踏雪无痕,走多了路,靴子也还是会湿。
    “这是什么眼神?侍泽从不这样看我?”她秀眉蹙起,倒似我惊了她的清梦一般。
    “那是你没有给他机会。”我转过脸,再没有多看她一眼的愿望。
    “一定要这样针锋相对么?”她的声音不愠不火。死里逃生一回,这人的脾气倒有所好转。
    “谢静山,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世上对你第二好的人。难道你不觉得?”我看着青色的帐顶,这屋子格局有几分像我的绘桐馆。曾几何时,我与她也有对床而眠的情分,曾几何时?
    “你的扇子,我修好了。”谢静山走到我床边,把那把扇子放在我被子上,正如当年她把我欺负得生病了,再把橘子放在我床上一样。
    我伸出手来,打开那把扇子,金蛇向我吐着信子:赐繁露王氏权宜行事。多此一举!
    “你终于想通了么?”我把扇子抛在一边,手缩回被子里,一个人睡很冷,所以要习惯起来。
    “想通什么?”她站在床边看着我,就算浑身湿透,累得不行,她也不敢再坐在我的床沿上了。
    “‘鲤鱼脱去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来。’”我以睡棺材般的姿势躺着,眼睛看着帐子顶,平淡地道:“舅舅毁了你一辈子,你还理他作甚么?”
    谢静山寂然无语,良久方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我已一无所有,更何忍坐视老父孤立无援?”
    “不坐视,反而更快送他归西。”我益发心平气和地道:“舅舅这些年昏招连连,也还罢了,用你震慑政敌,适足以使天下人归谤于他。如今刘存周已然是枢密使,舅舅若不多多发几回喘疾,自动求去,没下场的日子就在眼前。”
    “王樨,你是不是全天下觉得就你聪明?”谢静山退回到火炉边,卸下蓑衣,连鞋子都脱了,在那里弄干她自己。
    “难道不是?”否则他一直赢,岂不是会觉得没趣?
    “如果你真的聪明,你可知道你死心塌地侍奉了十余年的陛下又是什么人?”谢静山伸手烤火的影子投射在帐子上,活象一只狸猫,非常可笑。
    “你可是希望我说:王侍泽之死完全是宇文鸿的阴谋,所你一点责任也没有?”我在枕头上嗤笑了一声,“我猜那天你一定是太冲动,把放冷箭的人一剑杀了。回过神来,才不断怀疑,却又再没找到证据。”
    帐顶,狸猫不再有动作,象死神一般瘦长、挺拔、缄默。
    “……既然如此,你要怎么对付我呢?”良久,死神才说话,声音苦涩得却象十八层地狱里冤魂。
    “我原谅你,”我静静仰卧,“我宽恕你,我赦免你。”
    “虽然我哥认为你欺骗了他,万念俱灰到宁可立刻死……但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只是蠢,你对他不是假意。
    “如果他幸运一点,卢婉英没有在出战前乱他方寸,石度非没有在那一天劝他造反,或者你晚一天出现,或者他留一口气拖几天……他都会原谅你。”
    谢静山赤脚站在地上,仿佛被点了穴。
    “既然如此,那我就代他原谅你。”我缓缓合上眼睛:“……作为交换,你要替我们去过我们想要的生活。华岳巍峨朝日升,洞庭浩渺明月夜,这乱世无常不与你相干,你原本也没有这样的志趣。从今后,由我来下这盘残局。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看着我如何颠覆你面前的山河,但是,不要再出现在我的棋盘之上。”
    “因为一旦落子,就再也不能容情。”更不能够反悔。
    同样的事情一再发生,那就不是偶然。以礼哥哥、陛下、宇文鸿,你牺牲你的师长、你的朋友、甚至于自己的性命,你牺牲你的皇位、你的名誉,连同几万里河山,为得是什么呢?谁能够领会你的深意,谁能够在领会你的深意之后,仍然会去完成这血色的棋局。
    你知道我再也无法向你讨还他们的冤债,所以,只能够使他们的牺牲变得值得。所以,“赐繁露王氏权宜行事”。
    “是么?那么今后,你待拓跋锋亦不容情了么?”黑暗之中,是她在问,还是我在问自己?
    我寂然不答。
    尽我所能,也只能够,使他们的牺牲变得值得。
    晨起,雪停了。告辞宝庆寺,车驾仪从顺道至石道寺外。我从车里下来,在朝阳之下伫足观瞻我行将背弃的盟誓。
    春秋之际,诸侯大夫都相信背盟不祥,然而,只要有一次背叛没有受到惩罚,就不再有人会把自己的誓约当一回事。
    惠英禅师早已遣人镌刻过我的字迹,熠熠生辉的朱砂在阳光之下,如血液一般流动,那流动字迹,亦象舞蹈中的人儿。假若我会跳舞,我也会靠着他,在大庭广众之前,翩然起舞,谁也不能阻挡,你们尽可嫉妒。
    丹朱正催我上车,狭窄的石道前忽有一小队人马驱驰而来。
    “让他们先过去吧。”我道,回身向石壁。侍从等立刻将车马拉至道旁,在雪地之中,车马的喧嚣格外轻柔,与我的心情迥异。。
    忽然我感觉有些异样,回身,拓跋锋一身是雪,已悄然走到我背后,连眉毛上都落着两片雪花,见我忽然转身,他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却露出雪白的牙。
    我看着他,一时无言。
    “这是什么表情?一定又搞过鬼了。”拓跋锋皱眉笑着,一边卸下满是雪的披风,丢给丹朱,俯身向我悄声道:“一会我也坐车好不好?”
    “月相已经到家了么?”我道。昨天不是接她去的么?
    “是。”他轻描淡写,袖手看着石壁,又顾左右而言他,“惠英禅师待我们不错啊。”
    我走近他,伸手抚过他冰冷的双颊,勾下他的脖颈,轻轻一吻,就象在玉泉关一样,我落进了最甜蜜的陷阱,在眼泪不可抑制地掉落之前,我赶紧离开他的唇齿,埋首于他的怀里,即使衣服有些潮湿,他也不会感觉到——原本,那就是雪化的水。
    “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小樨。”他亲吻我的头发。此刻,我头顶着火盆,脚踏着冰霜,连经过心脏的血液亦是一阵火热一阵冰冷。
    无论你在等什么样的机会,海其腾君,我向你保证,很快就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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