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74 伫望之极


二月将半,燕都春雪渐融,襄亲王府内白梅尽绽。高惟谦从马市上回来时,暗自下了决定,就这一两日内预备动身了。
    燕都是西域路上第一枢纽,马市的热闹是南方人想象不到的。其中三教九流五方杂处,要玩,要办事,都便宜,也都有一套规矩。马市上最规矩的生意,当然是买马买出门物件,最不规矩的,则是买卖消息□□。但柏部主之妾辗转为勤郡王携归云间城的消息既合乎情理,高惟谦以为这区区百金花得还是值得的。
    余下的问题是,他该在燕都就找好昆仑奴之流的帮手呢,还是到云间城再见机行事?自从魏军掌握了幽州,大肆搜捕刺客乱党,要找帮手谈何容易?而雇人赴千里之外劫色,却也实非良策。
    高惟谦靠在床上,长叹一声。渤海高夷简当年何其自负,多少猛将良臣要来结交,他从不放在意中。可自从玉泉关外邂逅卢宗姬,竟是这等魂牵梦萦,不遗余力。可笑的是,那卢婉英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未必当真还记得他这个人。
    正在高惟谦一筹莫展之际,房门扑的一声被推开了,拓跋世惠闯了进来。高惟谦换了一副面孔,望他微微一笑:“小世子,今日功课做完了?可是有什么不懂的?”
    拓跋世惠今天穿着赭红色的棉袍比早上上课时看上去脏了一些,脸也有些花,不知哪里调皮捣蛋去了。这孩子其实聪慧,只是别扭,越不让他做什么越是要做,高惟谦找到对付他的法子后,这几日学问笔迹都长进些了。
    拓跋世惠却扑到高惟谦身上,就把他往外扯,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
    高惟谦没听清,笑着问道:“谁请我去?”
    “祸水,祸水请先生去一下。”拓跋世惠知道高惟谦不敢告密,豁出去一般在他耳边喊道。差点把高先生喊聋了。
    直到紫蔂书院,高惟谦才心里打鼓。半个月未曾露面的魏国夫人,一袭素裘,独立于梅花树下,这副清姿,既可以入美人图,也可以入地狱变。
    “王妃召见小子,不知有何吩咐。”高惟谦装得若无其事,给祸水行了一礼。
    王樨微一颔首算是招呼,又看了拓跋世惠一眼:“你可以去了,明日再来。”
    拓跋世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小孩子拐出院门后,高惟谦方发现今日她的侍女们在屋内大扫除,侍卫则在院门外伺候。梅花树下只剩了高惟谦和王氏两人。
    高惟谦正琢磨着世惠又怎地载在继母手里了?祸水如电的双眸却他的脸上转了一圈,闲闲道:“你可是准备走了?”
    高惟谦猝不及防,陡然变色:“王妃遣人窥伺我?”
    王樨轻笑一声:“何至于此?先生去哪了,学生们自然能知道的。其余,只是我揣想。”
    不打自招。高惟谦虽然皮厚,也有些撑不住脸红。
    “别紧张。”她皱了皱眉仿佛鞭伤未愈,便缓缓坐在铺设了毛皮垫子的竹榻上,“高先生几个月教得辛苦,顽劣子也有进步。无论如何,我不为难你。”
    这女子看似弱不禁风,但胸中丘壑高惟谦自认弗及。他似信非信,淡淡道:“多谢王妃。”
    “但是,也帮不了你。”她轻轻喟然,听在高惟谦耳朵里仿佛一树梨花落晚风。
    “小子不明白王妃何指?”高惟谦可没有忘记几个月前,这美人穷凶极恶地宣布卢婉英是她嫂子,是平原王氏的冢妇,饶他一命已经是开恩的事情。
    “你我之间除了卢婉英还有什么好说的?”王樨眉一蹙,冷笑,“高先生行期紧迫,我也时间宝贵,一切故弄玄虚今日此刻务必免去,可好?”
    高惟谦倒吸了一口气,无话可说。王樨却是歇了一口气,目光落于梅花枝上。
    “先太傅宅中的梅花林,你见过没有?冰姿铁骨,很象宗姬……她一直比我有毅力。”回忆往事,祸水的表情有一霎那变得柔和,但那黑眸一落到高惟谦身上却又很快变得审慎至公,“宗姬是我至交,我希望她好,高先生自然也是如此?”
    高惟谦只有点头的份。
    “也许世道好的时候,似高先生这等谦谦君子,原也可托付终身。只是如今是乱世,”王樨嘲弄之色溢于言表,“高先生肩不能手不能提,要如何护得她周全?”
    高惟谦咳嗽一声,道:“小子只是没有武功,身体还不若王妃以为的这么差。”
    “没有武功差不多就是废人,比如你要如何至勤郡王府中盗人?昆仑奴雇好了么?”王樨冷笑着斜睨高惟谦。
    “王妃既然有意成全我,又何吝阔阔的八行书?”高惟谦直视那祸水,并未被激怒。
    “色令智昏啊,高夷简!”祸水的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要是容甯任我摆布,我还要你作甚么?寡妇改嫁,只要不残疾,嫁谁不是一样?”
    “王妃娘娘,或许你自以为与人谋忠,但我请你不要侮辱宗姬,至少,在我面前。”高夷简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她,“高某何时说过要娶卢宗姬了?高某于八年之前在玉泉关外邂逅卢婉英,答应陪她千里寻夫,未承想宗姬竟为柏氏所掠,我辛苦奔波至今,只为践诺而已。其余之事,高某从未奢望,王妃更不用想得太多。”
    一席话出,王樨静默片刻,方道:“‘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枕上待公卿。回故里容颜憔悴,彼此如何。’我哥哥死了十年了,宗姬叠逢变故,你难道未曾发现她有时候神思恍惚神智不清么?”
    “假以时日,还是可以医治的。而且,”高惟谦皱起眉头,在他眼里,再为难的事情,亦有解决之道,何况他,不惜代价,“那首词是‘枕上长嘘,待公卿归故里。’王妃故意脱落二字,未免谑虐太甚。卢宗姬即是冰姿铁骨,当不曾‘枕上待公卿’!”
    王樨凝视他良久,嫣然道:“好极了。高先生不负我望,我也当开诚布公,实情是,我与海其腾君同床异梦,决裂在即,届时一切与王樨有关之人之事,靡有孑遗必然受累。是故,卢宗姬不可再留在雪城主身边。然而,金吾铁卫许北辰又以王氏旧臣为标榜,宗姬之子为傀儡,号令王氏旧部意图乱世为王,是以,卢宗姬又不可以落于许北辰手里。现在,高先生可还有妙策拯佳人于水火么?”
    高惟谦眉峰长蹙,还不曾理出个所以然,王樨已站起身来,如同打赏一般,赐了锦囊:
    “去和容甯做个交易。乘他现在未必对宗姬动了心,他应该会愿意,用她和你的自由来换幽州流寇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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