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未见春又深

75 肺腑之言


檐瓦上冰箸未消,院中白梅依旧,北地春来迟,但我怎会忘记宇文氏破国辞庙之日,就是今天。
    竟已是过去一整年了么?窗外蓝天高远,而那一天,自黎明起就昏暗无光,我还以为,我会相从他于地下……
    如今容甯以幽州为军营,势力暗增;宇文雍据并州而称帝,脚盘却也站稳了;萧桁终于以叔父摄政,忙着应付朝野内外非议之声;许北辰则以复国讨逆为旗帜,号令旧日同袍,称雄于幽并之间。
    天下既乱,民生不安,而在权利与欲望的驱使之下,以上诸君谁会因为害怕鲜血,便停止征服与践踏呢?当然,这也不关我事,既然海其腾君能令所有的灾祸、乱离、不幸都离我远远的,为什么我还要去想这些无聊的事?
    我可以不想,如果留雁塔上的熊熊火光,能够不再出现在茶炉之下,梅花枝上,豆蔻盒中;我可以不管,如果我们王家的冤屈与血痕,不曾留在这盘残局之上。宇文鸿太知道我了,甚至于,是他把我变得如此。
    陛下,以礼哥哥,不知道那天你在烈火之中,可曾看见我站在云间宫的最高处?不知道现在你在地狱之中,可曾看见我仍然在不断下坠?
    “姨娘,弟弟昨天的功课写得一个都不好吗?”
    世兼一声呼唤,把我从恍惚中惊醒。他是见我提着朱笔迟迟不落,青涩的眉心皱起,开始为世惠担心了。他才这么大,就知道照顾弟弟。象他么,还是象他的母亲?
    “不好就不好,本来昨天我就没有好好的写。”世惠站得离我远远的,言不由衷,眼睛却在瞟世兼的本子上有几个圈。
    “不是。只是姨娘突然有点眼睛疼。”我放下朱笔,瞑目片刻,方笑道:“今天放半天,你们去玩也好,去骑马也好,功课明日再论。”
    世惠闻言一声欢呼,扯着世兼就走。世兼却扒住了桌子角,探究地望着我的眼睛:“姨娘要不要紧?可要叫赤罗传大夫么?”
    “没什么,昨天夜里看书伤了眼睛……你们夜里可别看书写字,否则射箭就不准了呢。”我伸手摸了摸世惠的头,他今天的冠饰是一只金鹿,倒挺好看的,“回去别跟你娘说,免得她担心,可知道?”
    世兼点点头,这才同弟弟出去了。
    自从高惟谦辞了馆,管教两个小孩子便又成了我的责任,而且海其腾君说了,除非我进宫请和,否则就别想出门,更不许一个人来访我。这下倒好,岂不知我们闹得越僵,外面的风言风语就越是多,对皇后娘娘也就越不利么?
    眼见得宇文长公主不日将至,容皇后却地位不稳,崔燕来这些时必焦躁不堪,许北辰给过我许多惊喜,这就是我第一次的还礼。
    至于拓跋炎,若真如传言所说的纵情好色,没有我一字答复,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拓跋锋,你看,其实我用不着出门,阳光之下,干草堆总会自己燃烧,我所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而这一点,陛下已经教会我很多了。
    香炉中,袅袅白烟升起,那细细的檀香亦同雁塔一般黯然神销,良久,我才发现自己竟在微笑。
    我走到镜台前,拓跋炎赐下的兰花,开得极好,而镜中人的笑容神情,亦似这温室里的兰花一般,好得违背自然。它是依靠这房中昼夜不息的熏笼温度而生,我则是依靠吞噬异己者的惊恐与怨恨为生。
    陛下啊,我竟然变成和你一样的人了,我伸手掐断一支嫩蕊,可我还是喜欢我表里如一的海其腾君。
    我好多天没有看到他了,他还真是为了皇后和我生气么?铜镜里我皱起眉头,又摇了摇头,这种家务事没什么好想的,为此劳神就不好了——而且,不管是为了谁,我们之间注定的结局,都会到来。我会预先下狠心,而你的痛苦却将骤然而至,猝不及防。
    最近我很容易累,身体毕竟未曾大愈,我叫丹朱进来给收拾床铺熏笼。
    “傍晚若是我没有醒,不必叫我。”我隔着纱帐告诉她,我不太想用晚膳,也许夜里喝点酒就好。
    等我这一次从噩梦中惊觉,天已经黑透了,熏炉中惟剩幽暗的余烬,我慢慢坐起身来,心里有些恼怒,丹朱竟敢如此躲懒,连灯都不照管。
    “睡醒了?”黑暗里蓦然传来拓跋锋的声音,这回真吓了我一跳。
    他坐在床尾,故意的,故意的!
    “你来了,为什么不掌灯?为什么不叫醒我?”我若无其事。
    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我看见他的眼睛在暗中凝视我,象一种危险的兽,我有些口干舌燥。
    “我喜欢等你醒来。”他淡淡道。
    “哦。”我应道,随即默然。
    “我也喜欢看你睡。”拓跋锋坐在黑暗里,声音低沉,“你睡着时,做什么梦我都能看到,你醒了,就没这么诚实。”
    “……你是来吵架的?”我摸到床头的茶盏,几口喝干。
    “我是在想,一年之前,我们相遇的那天。难道你不好奇?”他仿佛在微笑,我却看不清是那种冰冷的笑容,还是我所喜欢的春风拂面?
    “你可知道,那天,为什么我要救你?”他道。
    ……闷了这久,偏在今天,他要对我摊牌了?
    “为什么呢?”我竭力平静,可是声音干涩得怕人。
    “因为,我好久没有女人了。”他顿了一下,我的世界里是连心跳都停止的寂静,“我打算等你一醒就要你,无须废话。”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你可以滚了。
    “可是,你睡了好几天,一直不醒。”他真的笑了出来,“明明没有让你伤到,可你就是不醒。”
    生平第一次,所有语词离我而去,我无言以对。
    “那时候,元濬跋扈难以辖制,幽州死得人太多,我心里烦躁。于是,一天几遍看你醒了没有。你梦中有各种表情,有一次,我摸了你的脸,你竟微微一笑……”他的叹息动人神魄,“因为看过花朵绽放,我便不能够,使它凋零。”
    “拓跋锋,我……”好喜欢你。
    “小樨,”他从蛰伏之地压迫过来,我只来得及抵住他的肩膀,他捧着我的脸,“我问你一事。”
    “哦。”黑暗之中,我忽然不能感知他的心跳,我双手之中仿佛仅仅是握着一件衣服,而袍服之下空无一物。
    “其实我早该问的,可是一直以来我竟然忘记了,”他与我对面相视,而我一无所见。
    “你是否从来不曾原谅过,幽州破城那日我给你带来的惊恐?你是否从来不曾忘记过,我是你的敌人?你是否从来不曾,选择过我?”他的声音轻如叹息,而他所有的叹息,都令我痛苦。
    明明还没有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天,为什么他会这样说?他怎么可能知道?他怎么能预见?在他的掌心之中,我的血液上涌,心如刀绞。
    “拓跋锋,你从来不曾给我带来惊恐;你从来不是我的敌人……如果说,我在此生此世,还有任何慰藉与牵挂,那也只可能,是你。”
    为什么我不当场承认我没有选择他?为什么我不立即撕碎他的心?也好过钝刀割肉,也好过猝不及防。为什么我待他要这样残忍?为什么?
    可是甜蜜却又虚无的真话,在他身上起了作用,我的指尖又触碰到了他的身躯——是这样炙热,他的双手也是。衣衫脱落,他让我攀住他的脖颈,身躯毫无准备,他的愿望得以实现。我仅仅生存于他的手臂与胸膛之间狭窄的空隙里,即使在黑夜之中,即使我紧闭双眸,我依然能看见自己如何不顾一切地缠着他。我没有说一句违心之言,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说谎,我是这样几近崩溃,甚至于不能够辨别我的身体,究竟是痛苦还是愉悦。
    激烈的交缠终于还是使我忘记了一切,在昙花一现的时刻,我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女人。
    丹朱还是进来为我们点灯。今天我们倒行逆施,沐浴之后,才对坐用膳。灯擎之下,我简直不好意思看丹朱、赤罗的表情。
    拓跋锋却神清气爽,胃口也很好。
    “把粥喝了。”他擦过脸,依然督着我不放。
    “哦。”我不想他担心,就努力咽下去。
    拓跋锋满意地看我吃完,按着我的肩膀,笑道:“明天可以觐见皇后了么?”
    最后一口粥差点喷出来,我扔下勺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哪有你这样的!”
    “怎样啊?”他故作不解。
    “侍完寝就提要求的女人,永远没有前途。”我鄙夷地看着他。
    “如果我先提要求,你还会这么热情么?”拓跋锋笑不可抑。
    也有好久,没有见他这样笑了呢。
    我沉吟不语,他摸着我的脸道:“明天皇后来时,给她个台阶下。”
    “她会来?”我诧异。
    “自从我回朝至今,家中尚不曾宴请宾客。明日三月初三,也是个节,我将宴请宗亲臣僚,陛下、皇后也会降临,你是女主人,不可以失礼人前。”拓跋锋睫毛闪了闪,他奸诈起来,也坏透了。
    但我此刻也没了脾气,只道:“月相不出面吗?”
    “今后此等场合,悉数由你出面。”他独断专行的宣布,随即吻了我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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