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再顾倾城

我觉得刘慕做得有些残酷。东楚有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萧玉瑾再怎么不对，始终跟了他多年。我不是同情萧玉瑾，而是觉得他对犯了错的旧人如此决绝，那么将来我会是怎么样的下场呢？还是给自己留点余地，我道：“你若不喜欢嫌她碍眼，养在看不见的地方便是。这样逐出去，让她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营生？传出去只会说你喜新厌旧，生性薄凉。唔……我也连带着会被骂悍妒。”
    “就惦记着你的清誉。”刘慕白眼，解释：“我正是你这个意思，所以软了她在锦绣院。只要王府不倒，她有生之年也就衣食无忧。阿璎，玉瑾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当初纳她为妾，是想保她免受太子染指。如今她自己想走，我也乐意成全她。”
    他当初娶我为妻，不也只是出于好奇与同情吗？
    马车徐徐前行，车窗外山景如画。我忽然觉得好笑：“有时候以退为进，方为上策。若是人家未必真心想走，你可如何是好呢？”
    “我待她仁至义尽了，若当真如此，就怨不得我翻脸无情。”刘慕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闪过一抹杀意。我连忙噤声，不敢揭他伤疤。
    还真是让我一语成谶了！萧玉瑾哪里是想走，根本就是想找借口跟来江南，好赖着刘慕。走走停停，行了大半个月，期间萧玉瑾一直安分守己，不敢有非分之想。刚到江南，萧玉瑾就说身体不适，一路呕吐了好几回。又说着想去看看小世子，当了几年的姨娘，多少有点情谊在里面。刘慕没说什么，只当默许。我也没什么意见。
    可是南莲不满意了，撅着嘴哼唧：“哼，谁不知道她就是赖着不走！”
    一路南行，南莲总是怪怪的，脾气也变大了。我私下拉住她，小声提醒她：“有些事你心里知道就好，当心祸从口出。这是江南，谁也料不准会发生什么事。”
    马车停在临安府城西一栋宅邸。门口侯着一个锦衣孩童，身后跟着数十来人。金漆匾额高悬门庭——熙府。很少见刘慕和小世子相处，我一直在想，刘慕会是什么样的父亲呢？看到这栋家宅，心里明了几分。他对小世子疏淡，是打小培养他自立门户。真是苛刻！
    果不其然——
    五岁的小世子刘晋熙学起大人，毕恭毕敬地行礼：“爹！”看得出来，他黑溜溜的小眼睛里流露出想直接扑上去的冲动。
    “没那么多礼数，天凉回屋再说。”刘慕见我在身边，复又想起什么，唤住他，板着脸装出严父的模样：“晋熙，还是先见过你母亲。”
    小家伙满脸堆着笑意，躬身作揖：“母亲大人安好。”
    我真是受宠若惊，非常高兴。一激动，拍拍小家伙脑袋瓜子，捏捏粉嫩粉嫩的小面颊：“嗯……小世子挺乖的。来，娘亲多宠宠！”话刚落音，小家伙嘴角抽了抽，额头青筋动了动。我当然不客气，继续捏。刘慕回头朝我微微一笑，先行回屋。
    眼看着父亲大人走远，小家伙原形毕露，陡然张牙舞爪，挣扎开。恨得咬牙切齿：“混蛋，拿开你的脏手！别以为你是爹新娶的王妃就蹬鼻子上脸。哼，等着吧，我一定要爹休了你！”
    我愣了楞，方才都是装的？
    旋即，笑眯眯地摸摸他的脑袋，非常满意，由衷夸奖：“嗯……小家伙能屈能伸，有勇有谋，真有乃父之风范。假以时日，必将青出于蓝！”
    大概是没听过这种褒奖，尤其是从厌恶的人嘴里吐出来。小家伙非常别扭，又高兴又纠结，嘴角一抽愤愤然：“别以为夸我就能改变我的想法！看到没有——熙府！！！这是我家，我的地盘！”
    小家伙，再不对我好点，你爹就准备废了你了！
    我继续笑眯眯：“嗯……你家，你的地盘。可是你这么弱小，府里哪里做得了主？还是得听教书先生跟你爹的，不是吗？呐，偷偷告诉你赶走我的秘诀——那就是发愤图强考倒你的教书先生。你爹很敬重教书先生，听教书先生的话，说不定就把我撵走了。”
    小家伙一听，这话在理，连忙点点头。脑袋瓜子突然转了个弯，眼睛一亮，警觉道：“不对，你有阴谋！不然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他倒是机灵！
    “因为你不可能考倒教书先生的。在此期间，我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爹，做个坏人，教他怎么虐/待你。让你一日三餐吃不饱穿不暖。嗯……你见过街头小乞丐吗？啧啧啧，多可怜兮兮的小世子殿下啊。如果你不想沦为那种小可怜虫，那就赶紧让自己强大起来！”
    小世子养尊处优惯了，平生没这么被人恐吓过，吓得一愣一愣的。黑溜溜的小眼睛噙着泪水，又不甘示弱，大吼：“混蛋！玉瑾姨娘说得对，你是坏女人！你就该去死！下地狱去吧！我要爹把你撵走，撵走！！！”
    我皱眉，终于明白萧玉瑾为什么这么信心满满地跟来江南别院了。小世子与她感情颇深，刘慕不看旧日情面，总该顾及孩子的感受。这招亲情戏码筹划得甚好，颇得我意。看来，我活该扮演坏后娘的角色。
    熙府是典型的江南传统建筑，白墙黑瓦，雕花窗子，飞檐翘壁。刘慕带着我四处走走，熟悉环境。与北境的恢弘大气截然不同，院落小巧精致，园子里翠竹松柏，小桥流水，别具风情。
    “晋熙性子倔，喜怒阴晴不定。你们俩若相处不来就罢了，无须勉强。”
    “夫君此言深得妾意，那就谨遵夫君的吩咐。”我喜上眉梢，打趣道。挽起刘慕的手臂往屋里走。
    刘慕从未指望我能和小世子相处融洽。他不强求，我也不理会。我没有那么多规矩，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敷衍一个孩子。还记得我们俩成婚后，小世子回长安的那几日鲜少来玉栖院请安，不过寥寥数面。事到如今，由不得我不善待这孩子。
    我需要打消刘慕废小世子的念头。如此一来，他才不会惦记着我们将来的孩子。
    我或多或少知道刘慕在盘算什么。他替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将来他先我一步踏上阴司泉路，我与世子的关系疏远，世子继位岂会轻易容下我这个后娘？他和我一样都不喜欢孩子，认为孩子只是继承人的存在。
    我曾想过哪一天刘慕死了，我不会厮守一座孤坟。他遗留下的荣耀要来何用？我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也受尽荣华富贵带来的磨难，已经够了。我会悄悄离开，行一叶扁舟，赏花观柳，踏遍青山绿水，远离尘世纷扰。东陆六国，总有一处容得下我。
    世子和我，刘慕选择了后者。我希望他能自私一点，这样就算我走了也不会感到愧疚。
    “想什么想得这么心不在焉的？”他问。
    “没、没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事情？
    “还撒谎了。你一有心事就会来回走来走去。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又无意识地在屋子里踱步。我摇头不语，坐下来喝了杯茶。外头凉风乍起，屋里却出奇的燥热。刘慕自然不会追问，细心地递给我一条缎帕擦汗，解释道：“屋里烧了地龙适应我这种畏寒体质。入冬以后我几乎不会出门，如果你想出去可以让青鸾陪你。当然，你只能陪我住在这里，我也不会准许你住在别的院落。”
    有时候我觉得他孤傲得不可理喻，比如现在。
    他好像害怕我会溜掉似的。不知道他的这些忧虑从何而来？可我想让他安心。既然我留下来陪他，在他有生之年，绝不会弃他而去。
    “冬天这屋里暖和，还怕你不乐意我留下来呢。”我笑了笑，“如果你厌烦了，记得同我说一声。这样我好打包挪位置睡。”
    “咱俩谁先厌烦还说不准呢。”刘慕笑道。
    江南这边的下人消息不甚灵通，还以为萧玉瑾正得宠。急急忙忙敲了门，请示玉夫人吐得厉害是不是该请个大夫。不消半个时辰，下人一脸喜庆，禀报：“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玉夫人有喜了！”
    刘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放下茶杯。右手轻敲檀木桌，一下又一下扣扣轻响，似陷入沉思。我一听，心底百感交集。敢情前段日子萧玉瑾闹身体不适，刘慕探视着探视着就探视到床/上去了？！再一想，小世子那厮对我成见颇深。倒不如捡个现成的便宜——玉瑾生下的孩子，寄在我的名下，由我抚养。这么一来，也算了却我腹中无子的一桩憾事。
    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当然要行大礼。我屈膝躬身，“王爷大喜，妾身在此恭贺王爷了。”
    “你说这话是诚心惹我难过吗？”他的眸光顿时黯然，然后头也不回，‘啪’的一声关进书房。
    我的心随着‘拍’的那一声撞门，如针刺疼。他不是想要孩子吗？我抚养的孩子，那也是我们俩的孩子啊。真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屋子忽然热得沉闷，连坐着都是心烦气躁。我待不住，直接出门去了。
    那天晚饭，刘慕一直冷着脸沉默。我又没做错什么事，犯不着低头讨好他。
    就这样，这一次我居然和刘慕冷战，而且持续七天之久。他在江南的寝殿与寻常江南建筑不同，格局庞大，中间是客厅，左右两侧分别是书房和寝居。沿着中厅往里走，有一汪引流温泉池。我们俩有足够的空间不碰面。白天除了一起用饭，我几乎都在外头溜达。夜里我甚至懒得面对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又不想传出什么流言碎语，索性就睡在书房。
    南莲见我成天无所事事，无处可去，实在看不下去。替我担忧，道：“公主，再这样下去对你可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玉瑾肚子里有了王爷的骨肉，人家还不趁机抓稳王爷？万一诞下子嗣，再得宠一点可就要把你踩下去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公主在王府失宠失势，地位无足轻重的话，就没法办事了。陛下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南莲。你要记住你跟随我多年，你该效忠的人是我。至于王兄那一层，不是你该考量的问题。我自有分寸，无须你提点。”我摆起主子的架势，声色俱厉。南莲是我的心腹，我不能让她对北凉国君马首是瞻。
    南莲低垂着头，委屈道：“奴、奴婢逾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的语气有些重了。”望着她眼底盈着泪水，楚楚可怜。我于心不忍，缓口气软声：“南莲，如果连你也对王兄死忠，我就真的不知道该信任谁了。我这样的立场，就算再怎么喜欢，连他都是不敢信任的。在这东楚，除了你，我举目无亲了。”
    “公主……”
    “你说的没错，这样僵持下去对我没有好处。可是……可是我喜欢他。南莲，你知道我喜欢他的。如果我明明不乐意却还献媚于他，曲意迎合。他和我一样都惯常演戏，我怕到最后这点喜欢就会演变成虚情假意。”
    然后，曲终，戏尽，人散。
    说到最后，我惊觉自己流着眼泪，连声音都哽咽住了。我都没有勇气这样对他。喜欢刘慕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如果不喜欢他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