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笔丹心

明光说得不错，连雪已然逃离密牢，楚相已经失去制约的筹码，除了继续将昭国公子禁锢外，他别无选择。
    他死死盯着那双写满了胜者的眸子，反手倏然拔剑出鞘，一声怒喝后竟是将它掷在了地上。锋利的剑刃笔直刺入泥土，余下剑身犹自晃动，铮铮剑鸣徘徊在耳，绕梁经久不绝。
    “公子困兽犹斗，本相又岂能服输！”
    他留下这一句话后就带着人马离开，身后那绵延万里的火光仿若一条金色的巨龙，只是懒散打了一个哈欠，然后缓缓匍匐而去。
    明光僵直着脊背望向火光消失的地方，一颗高悬的心却始终没有放下来——以后将要来临的风雨飘摇，他没有能力预知，唯有硬撑着仅存的勇气去面对。
    他下意识将两手合握，迎着寒风呵了口气，全身上下才总算有了一点热度。
    －
    第二日清晨，楚相又开始了新的行动。
    那人料想是昭国旧部潜入相府，明光将消息传出才泄露了密牢所在，是以首先就命下人砍去了小院里所有可供藏身的高树，然后又在一面的围墙之上另开凿出了一道小门，穿过小门，便是楚相自己的后院。
    这一场工程说大并不大，再加上楚相不惜动用了全相府的人力，短短半日就将小院清理的一干二净。明光正站在窗前临帖，抬头看到下人们将院子里的一棵棵断木运走，心中不喜不悲只觉得可笑，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只低头认真地将尚未写完的一笔那出。
    “公子……”
    隐约似乎有人叫唤的声音传来，明光抬头，看到灵心正抱着包袱立在门口，双眼泛出血色，显然是刚哭过的模样。他心头一软，就听得灵心抽泣道：“公子，灵心、要走了……公子，您要好好保重……”
    “去哪儿？”
    羊毫笔下抖出一滴墨汁，他的问话没有经过思考就说出了口。
    灵心低头吸了吸鼻子，奇怪自己明明是该哭着离开，缘何真正到了这一刻的时候，心里反倒是欣喜比较多些。这问题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想明白：原来，一切只因得到了他那时的一句问候而已——“去哪儿”，就是这短短的三个字，盖过了她心头所有的悲伤与遗憾。
    而明光此刻也终于明白，灵心没有将自己的行踪如实告诉楚相，自然免不了被赶出相府的结局。一个单薄弱小的姑娘，离了相府便是举目无亲，她以后的生活，该是如何的艰辛……
    这些，全都是拜自己所赐。
    “公子不必为灵心担忧，婢子本就命贱，无论到哪儿都有活法。反倒是公子……公子是贵人，不好替灵心操心的。”
    灵心屈身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就随着管家出了门去。明光呆呆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日光里，心头一个激灵竟是再也站不住了，丢下笔就追了出去。可是他的前脚刚走出房门，身子就似被什么定住，再也动弹不得。
    那道人影仿若凭空出现在眼前，冷着脸将他拦了下来。楚相随即从来人的身后走出，一张脸面上却是不再笑了，敛起肃容对着众人道：“从此刻开始，明公子再不得踏出房门一步！公子一切吃穿用度皆由本相统一经手，没有本相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这间院子！若有违者——杖毙！”
    众人心头一颤，只得乖乖屈身道喏。他们明知私用刑罚是为官大忌，可楚相这般说了，便不会是玩笑！
    何况如今宫里的那个小皇上是楚相一手扶持登位，是真是假还犹未可知。纵观大云万里江山，他楚相要杀一个人，还不是如捻死蝼蚁般容易？
    有人莫名开始为这位禁足的公子担忧起来，不由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偷看他的脸色，谁知那灰墨色的人影只是闲散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径自回房关上了门，将面色铁青的楚相生生隔在了外头。
    透过半掩着的雕花窗棂，明光一袭袍子如同泻下的墨色流泉，淡淡拥着他清瘦的身子，在日光下染出一副临帖公子的模样。
    众人见此无端为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见楚相没有别的吩咐，纷纷逃一般奔出了小院，生恐那之后的狂风骤雨打湿了自己。
    不过他们害怕之余仍是会佩服起那位既会弹琴又会写字的优雅公子，好像自打入府以来，能与楚相对峙到此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了。
    可是他们不知，那时候明光笔下的宣纸，早已被凌乱的墨迹染透。
    他，到底还是会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