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这一日傍晚，凌昊天与往日一样，到羽商阁与飞廉少将一起用晚餐。虽然只有两个人，檀木几案上仍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碗碟，胎薄如纸的骨瓷餐具在探灯光线下泛着幽微光泽，华美异常。
    静养了两个多月，也吃了两个多月的清粥小菜，如今好不容易见到荤腥，飞廉也顾不得顶头上司就在身边，提起乌木镶银的镂空筷子夹了一块胭脂鹅脯，细细咬了一口，登时眉开眼笑，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好吃，真是太好吃了。”
    凌昊天坐在一旁，自始至终没有动筷，只是端着一杯柠檬水轻啜。听到这一句，回头看了一眼，微微蹙眉：“才多久没见荤腥，至于急成这样吗？”
    “你说得轻巧，两个多月，你自己试试看！”
    飞廉吃的极快，却不失精细优雅，看来从小受到的贵族式教育深深刻印进骨子里，即便在军中浸润多年也无法磨灭。
    凌昊天哼了一声：“我记得当年金新月一战，一拖就是大半年，其间连高蛋白压缩饼干和军用罐头那种东西都吃过，这两个多月应该不算太难熬吧。”
    “战时是战时，现在又不用出任务，当然能享受就享受。”
    飞廉毫不客气地反驳他，理直气壮：“人生苦短，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当然要及时享乐啊！”
    人生苦短……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凌昊天本就不豫的脸色陡然更加黯沉，端着水杯沉思不定，眼中玄光一变再变，似是内心中正经历着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
    飞廉心知他多半又想起当代剑圣之事，暗悔失言，忙一叠声地转开话题：“对了，你真的决定要销毁掉‘圣天使号’的资料和遗骸？”
    凌昊天闭上眼，用手指揉着眉心：“……是又如何？”
    “这样……也好。”
    飞廉停下筷子，想了想，长长喟叹一声：“‘圣天使号’这样的杀人机械，一旦问世，必定所向披靡——到时不知有多少无辜生灵会因此受害，还不如早点销毁，免得遗祸无穷。”
    凌昊天停顿片刻，轻嗅着杯中柠檬清淡的香气：“这番话……你是不是存在心里很久，早就想说了？”
    飞廉噎了一下，被凌氏少帅冰冷犀利的眼神看得发憷，心知瞒不过他，索性认了：“是啊……只不过你那时候全心全意都扑在‘圣天使号’的研发事宜上，我说了你也不会听，所以干脆不说，免得惹你发火。”
    “免得惹我发火？”
    凌昊天冷哼一声，睁开眼：“你这种浑不吝的脾气，会怕我发火？说出来也不怕各部高管笑话！”
    在飞廉听来，“浑不吝”等于“没心没肺”等于“傻大胆”，所以他立刻跳起来反驳：“我哪有浑不吝了！你是我顶头上司，工钱都在你手里克扣着，我怎么可能不怕！”
    他跳脚的样子活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凌昊天瞧着有趣，忍不住多调侃几句：“你还怕被克扣工钱？萨尔科比家族的嫡系长子，家族未来继承人，就算让你花天酒地的挥霍，恐怕也要花好几辈子，你会怕这个？”
    飞廉本来笑吟吟地听他调侃自己，听到“萨尔科比”几个字，表情骤然一变，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萨尔科比家族已经从世上消失，以后都不必再提了。”
    自从萨尔科比前任族长身故，余下族人退避非洲后，萨尔科比家族便从凌氏中彻底除名——这在凌氏是公开的秘密，也是飞廉心头扎得最深、最隐秘的一根利刺。
    凌昊天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光几番变化，最终凝定为一个意味不明的晦暗眼神：“萨尔科比家族虽然离开，但大部资产都被冻结，加上不及带走的家族股份和府邸房契，数量还是相当可观——哪天你有空，我叫律师过来过到你名下，省的再混杂不清，又惹人红眼。”
    飞廉蓦然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你是说……要把萨尔科比家族的余下资产都交会给我？为什么……你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凌昊天淡淡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担心你会反叛，还是担心萨尔科比家族有东山再起的资本？如果真为这个担心，你以为你还有命在我面前说这些有用没用的废话？”
    飞廉被他狠狠反呛一口，想反驳却找不到词，只能坐在那儿干瞪眼。
    凌氏少帅在剑圣门下三年，剑技和谋略尽得师门真传，冠绝于世。但除此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口舌也犀利异常，所谓引经据典、举一反三，以只言片语轻取百万敌军，绝非夸大其词。
    只是他身为凌氏财团董事长与征天军团少帅，身份贵重，平时鲜少有人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更没机会领教凌氏少帅的口舌之利。放眼凌氏，唯一有这个荣幸的，大概就是飞廉一人。
    不过对于飞廉少将本人而言，这不是荣幸，而是□□裸的灾难！饶是他自认不算嘴拙，但与凌昊天放单捉对，每次都被杀的丢盔卸甲，片甲不留，除了呆坐在那儿恨恨瞪眼，已经做不出任何其他表情——
    你一个大男人……还是一个身份尊贵的大男人，嘴皮子练得那么利索做什么！
    当然，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绝不敢在凌氏少帅面前有所表现。
    然而，他的噩梦还没结束——
    “再怎么说你也是凌氏的执行董事，集团军首席少将，如果每月还凭死工资吃饭，也太掉价了——要是为了这个弄得名声惨淡，不仅被人笑话，还连带没有女人肯委身下嫁，那不光是你，连凌氏也颜面无光。”
    ……是可忍，孰不可忍！
    飞廉用力一拍桌子，却因为韧带还没好全而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捂着手腕，一边还不忘恶狠狠地丢下狠话：“凌昊天，你别欺人太甚！”
    凌昊天凉凉扫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我就是欺负你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飞廉恨得牙关痒痒：他能怎么样，他能怎么样……咬牙切齿想了半晌，突然沮丧地低下头，因为发现自己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本来就是，力不如人，智不如人，小命还在人家手里攥着，现在连口舌吵架都比不过，他还能怎么样？乖乖认命被欺负一世吧！
    可是……真是很不甘心啊！
    他嘟起嘴，无比郁闷地用筷尖戳着盘中沙拉。水果被戳的惨不忍睹，眼看成了沙拉泥，又换了鹅脯过来戳。
    凌昊天瞟了瞟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心里暗暗好笑，面上仍不动声色，随手拈起一块鸡髓笋放入口中慢慢嚼了。
    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两人正在用湿巾拭手，忽听敲门声急促连响，接着便是苍澜沉稳中透出一丝焦灼的禀告声：“少帅，飞廉少将，属下有急事禀报。”
    凌昊天手势微顿，随即慢慢将手巾放下，淡淡道：“进来。”
    苍澜推门而入，俯身行礼，随即道：“禀少帅，科研司传来警急报告：雷纳德少校自尽身亡。”
    “你说什么？！”
    凌昊天尚未开口，飞廉已经惊呼出声，满面不敢置信的神色：“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在什么地方？！”
    苍澜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犹豫，又转头看向凌昊天，见后者表情淡淡，不置可否，才缓缓续道：“二十分钟前，科研司的人去验看圣天使号残骸，准备按您的吩咐将其销毁，却发现合金密室从中反锁住。等到破门闯入后，才发现雷纳德少校倒在血泊里，身子早已经僵冷了。”
    圣天使号的残骸自慕士塔格峰运回后，就交由身为科研司主管的雷纳德保管。因着之后去北美总部述职，为防万一，雷纳德并未将圣天使号残骸放在科研司，而是存入涵清池之下的最高级别密室。
    事实证明，他这一决定确有其明智之处——由于位置偏远，合金防壁固若金汤，主系统机房的那场爆炸并未波及密室，使得“圣天使号”的残骸得以保全完整。
    飞廉听着苍澜的叙述，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下意识看向凌昊天。后者神色淡漠，晃动着琉璃水杯，道：“继续。”
    苍澜深吸一口气：“军医已经检查过，雷纳德少校是死于颈动脉破裂，失血过多而死——属下已经验看过了，以现场的出血量，怕是全身血液已流失十之八九，几乎将‘圣天使号’的残骸碎片浸泡其中……”
    他话还没说完，凌昊天突然举起右手打断他：“够了。”
    苍澜愣了愣，回头看到飞廉脸色苍白，如覆霜雪，登时明白凌氏少帅为何让他中断叙述。
    虽然在雇佣军团中浸润多年，见过无数杀戮，但这并不意味着身为首席少将的飞廉可以轻视生死。何况经过萨尔科比家族与慎刑司刑囚之事，他对血腥与人命更加敏感，也更加慎重，即便那个人是曾经试图置自己于死地的刽子手，也会让他很不舒服。
    “我过去看看，你先休息吧。”
    凌昊天安抚似的拍拍飞廉右肩，后者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笑意，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他作了个手势，苍澜会意，跟在他身后迅速下楼，直到走出羽商阁的院落，凌昊天才站住脚，冷冷道：“以后这种事，尤其是与雷纳德有关的，少在飞廉面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