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他”的外形酷似宗教壁画中守护耶和华的大天使长，但黑曜石琢磨成的眼睛，以及左手上握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折射着冰冷锐利的光，冷漠俯瞰着地面上的一切，威严如掌握众生命途的神祇——但，那一双眼眸里毫无神祇悲悯慈和之意，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漠然。
    “怎么会……‘圣天使号’不是损毁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苍澜脱口低呼，神色震惊，摇头踉跄后退一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经历过征天军团近乎酷烈的磨练，他可以淡然面对生死，却实在难以接受眼前这一幕超出常识认知的景象。
    凌昊天脸色冰冷，以他的目力可以看清那台巨大机械上的每一处细节——原本毁损成两截的机体如今拼合在一起，宛如天衣无缝，连一条最微小的接隙也不见。唯一的不同，就是原先断裂损毁处嵌入一枚杏仁大的金黄色宝石，中央一道莹白光痕流转不定，恰似眼波闪烁，阴诡迷离。
    那是……狐睛石？！
    他迅速盘转思绪：雷纳德自尽，血字，狐睛石，圣天使号，复活……这一切好像无数散珠，而他现在需要的，就是一条将所有散乱线索穿成珠链的丝线——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眼瞳在那一刻骤然凝聚成一点，锐利如针。他扣紧手指，眉宇间覆着一层冰霜：原来……是这样！
    “凌少帅，我们又见面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化为冰冷淡漠的机械音，透着说不出的威严，遥远仿佛自天际尽头传来。
    “果然是你……”
    凌昊天浮现出一个百感交集的冷笑：这台以前所未有的工艺锻造而出的神秘机械，远远超越了人类现有的科技力量，一旦问世必定横扫世界，所向披靡，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力量——这样强大的单兵武器，由他亲手创造而出，如今却以敌对的姿态站到他的对立面，这样的今昔反差还真是令人讽刺。
    “看到我，你似乎并不惊讶，不愧是凌氏少帅啊。”
    凌氏前科研司主管的声音化为机械音贯入耳中，每一处肌肤都因感知到金属的冰冷质感而骤然绷紧，心底亦泛起阵阵莫名寒意。
    “凌氏前科研司主管，阴阳家的云中君阁下，如今却弄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真是令人失望呢。”
    他冷笑讥嘲着，藏在袖中的手指却暗暗捏紧光剑剑筒，肌肤沁出一层冰凉汗水，在白玉莲台上留下五个滑腻指印——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凌氏在这台机械上花费了多少心血，更没人比他更了解这台机械一旦投入实战，会拥有多么可怕的毁灭力量！
    “失望？不，这是无与伦比的杰作，是天神的荣光！”
    似是被他语气里中的淡漠嘲讽刺痛，雷纳德骤然暴怒。随着他情绪的变动，“圣天使号”的合金外壳上亦焕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圣天使号’接受了我的血饲，我的灵魂亦融入‘圣天使号’的机体——如今我就是这台机械，这台机械就是我，我和‘圣天使号’同时得到重生，这是天意！是上天的喻示！”
    “上天的喻示？阴阳家的人一向喜欢故弄玄虚，动辄‘天之大势’‘因理循环’，可是到头来，被上天抛弃的人也恰恰是你们！”
    凌昊天冷笑一声，左手却背到身后，迅速捏画出几个字符——苍澜站在他身后，瞧得甚是清晰，那分明是“白泽”的英文缩写。
    他不知道凌氏少帅为何在这个紧要关口让他去找身为科研司副主管的白泽，却知道此举必有深意，不待细思，已悄然退入灌木背后的阴影中，趁着雷纳德与凌氏少帅争论不休，向科研司方向迅速跑去。
    侧目瞥见苍澜隐没在灌木之后的背影，凌昊天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将全副精力转移回悬停在虚空中的巨大金色天使之上：“你别忘了，你们阴阳家的月神和东皇太一到头来是怎么死的！”
    “我当然没忘……”
    从“圣天使号”上传来冰冷的机械音，隔了九重云霄，威严肃穆：“东皇太一和月神……自以为遵循天命，实际上却是为了满足阴阳家一己之私欲，与天命背道而驰，和那些凡夫蠢人又有何不同！”
    彼时凌氏东海别苑的驻守军人已被惊动，注意到涵清池上悬停着的那架巨大的金色机械，全都大吃一惊——“圣天使号”的研发时凌氏最高机密，只有校级以上军官才有资格得悉，普通军人连听都没听过，乍然见到这架只存在于宗教传闻中的巨大天使逆着傍晚的绯红霞光降临于世，几乎惊怔在原地，一个个目瞪口呆。
    然而刻印在骨子里的军人天性就在这个时候发挥功效，虽然被眼前这近似梦幻的一幕震惊的目瞪口呆，但在短短几秒钟后便回过神来，察觉到情况有异，不约而同向此处聚集而来到近前——很自然地，他们看到了凌氏少帅站在湖边，孤身一人与那架巨大的六翅天使对面而立的景象。
    “少帅！”
    察觉到凌氏少帅处境的危险，军人们发出惶恐的惊呼，不待军令就要疾冲过来。
    “全都给我站住！”
    凌昊天没有回头，冷冷发出一声断喝，阻止了所有人试图上前的脚步，只能远远站住，犹豫地叫道：“少帅？！”
    “服从军令——没我准许，任何人不得上前一步，有违者，军法处置！”
    凌昊天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冰冷抛出这一句，随即转过脸，直直与圣天使号的淡漠双眼相对视。巨大的金色机械发出一阵轻微颤栗，笑声从九天之上传来：“凌氏少帅果然够明智，够决断！圣天使号是你一手研发的，它的威力你最清楚不过——明知道那些人上前来也无济于事，不过是白白送死，自然是要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合金机体上嵌着的那枚杏仁大的金色宝石隐隐闪烁着光华，好似眼波流转，明灭不定：“所以我欣赏你……无论何时都不会让外物影响你的心绪判断——当然，除了面对你师傅的时候。”
    “你还敢提我师傅！”
    他带笑的讥诮语气让凌昊天怒意勃发，想到当晚林皓夜所说的字字诛心的话语，越发目眦欲裂：“你适才说月神和东皇太一以天命为借口满足一己之私欲，其实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自己的权欲，而将我师傅拖入死地——你又能比他们好多少！”
    “我从来都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欲！”
    悬停在虚空中的金属机械倏然一振，关节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昭显出“他”此刻的暴怒：“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做这么多事都是为了成就你——你说过，要将这个世界握入掌中，要将所有污浊荡涤一清，要开创新一个大一统的世界，这些你都忘了吗？！”
    凌昊天闭上眼，面颊肌肉剧烈抽搐着，似乎内心中正经历着激烈的交战。
    是的，那是他曾经说过的话，曾经灼热燃烧的理想与志愿，即便是在阴谋与权欲中浸润了这么多年也未曾忘却——又或者，从某个角度而言，这些正是支撑他走过无数血腥杀戮的动力所在。
    然而此刻想起，他脑中浮现的不是昔日的雄心壮志，而是那一日在涵清池畔的水榭中，那人口中汹涌而出的鲜血，映得胸前衣襟凄艳如霞——如果那时候，他开口应承师傅，放弃野心，放弃权欲，放弃所谓“大一统”的想法，那今日的结果，是不是会有不同？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二字，即便他贵为凌氏财团董事会主席，以及征天军团少帅，也不例外。
    “我没有忘……”
    许久的沉默后，他终于从沉思中抬起头，语气低沉，却透出斩钉截铁的断然意味：“但我同样知晓，上天是公平的，在给予我们所求的同时，亦会夺去一些作为代价！”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手——可是，如果这一次的代价是牺牲师傅……那我宁愿放弃野心，放弃权欲！”
    在说这番话时，他紧咬牙关，每个字都似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从齿缝间生生迸出！
    话音歇落，周遭陡然沉寂下来，连机体上的宝石辉光都定格住，仿佛这台无与伦比的杀人机械都因凌氏少帅这番言辞而悚然变色。
    效力于凌氏少帅麾下这么多年，他自认对凌昊天的了解并不亚于任何人——经历了变故迭起的少年，交织着杀戮与阴谋的青年，无数生死错肩而过，野心与权欲就像流淌在他血管里的毒液，随着心率博起流遍全身，已经成了他生命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这样一个人……居然说出要放弃野心，放弃欲望？
    没有这些……他还能被称之为“凌氏少帅”吗？！
    “愚蠢！”
    他突然不可遏制地暴怒，情绪起伏转化为机械波动，一浪又一浪传向六片羽翼，好似宗教壁画中的大天使长起舞于耶和华前，向主取悦，令主欢愉。
    只是，当这台巨大的金色天使降临世间时，所带来的并非欢欣愉悦，而是死亡与杀戮的阴影。
    “为了一个人而放弃整座江山，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凌氏少帅是这样一个孝顺师傅的好徒弟！”
    雷纳德冷笑着，尖锐而讥嘲：“我记得剑圣一门源自于战国鬼谷，以实力强弱翻覆天下，最不屑的便是儒家‘天地君亲师’这一套，怎么凌氏少帅反倒有闲情逸致去效仿儒家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