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随着他的笑声，整台机械亦发出阵阵波动战栗，轰鸣如雷。然而凌氏少帅立在地面，平静注视着这一台自己亲手打造出的机械，神色无惊亦无怒。
    等到机械的轰鸣声稍稍歇止后，他才静静道：“与亲伦道义无关……我只是突然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凝望着虚空中巍峨如神的巨大天使，凌昊天的眼底并无感慨震动之意，反倒微微流露出茫然恍惚的神色：“十四年前，我拜入剑圣门下，得知师门源自于战国鬼谷，满心满念都是包揽宇内、纵横天下的志愿；三年后，我父亲因萨尔科比家族的阴谋过世，而我空有一身绝技，却不能为父报仇，反而要对着仇人毕恭毕敬，隐忍至今，最初的豪情壮志有一大半都转为复仇的怨念，要把凌氏从那些人的手里夺回来！”
    “而现在……凌氏军政大权尽归我手，萨尔科比家族也几乎被灭族，可我所有的是什么？是‘凌氏少帅’这个冰冷的外壳，还是身边人的憎恨与畏惧，以及众叛亲离？”
    他话语里难得一见的软弱与犹豫激起了雷纳德的不满，断然打断他的自语：“当然不是！现在所有的障碍都被清除了，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你，你应该一步步将这个世界握入掌中，实现最初的梦想——这不正是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看看你眼前的景致，多么迷人，多么璀璨——这些都将是你的战利品，只要你愿意，你就是这片瑰丽江山的主人！”
    瑰丽江山？
    凌昊天微微一怔，视线随即越过铺盖住半边天幕的巨大机械，望向更远——
    彼时已过黄昏，暮色沉沉降临大地。湖畔如火如烧的绯红云霞渐渐消退，天穹如一匹无休无止延展开的靛青绸缎，其上零星点缀着几颗星子，闪烁着碎钻样的光华。
    湖水尽头，依稀可见山峦起伏的暗影，峰顶若有若无罩着一重淡蓝薄雾。那之后是白石砌成的建筑，带有浓厚的欧洲中世纪风格。穹顶仍保有中国古典风韵，碧瓦飞甍，古色古香。窗口透出朦胧灯光，隔了淡蓝山雾，影影绰绰，仿佛天宫剪影，又似一位绝代佳人含羞带怯步出闺阁，却偏偏隔了一层纱帘对人微笑，惹得人心痒难耐。
    “的确是很美的景致……”
    他收回目光，幽幽叹息，似感慨又似讥嘲：“只可惜，在我眼里，与戈壁阴霾没什么两样。”
    雷纳德微微一愣，金黄色的狐眼闪过一道冷光，好似在沉思什么。
    “所谓瑰丽江山……你难道不知道，我的眼睛在知道师傅的死讯后，已经再无法识别色彩了吗？”
    凌昊天微微冷笑，带着说不出的自嘲与自恶：“江山瑰丽或是单调，对我而言没有分别——何况，就算能看清色彩又如何？师傅已经不在了，我就算能把这个江山握在手心……又有什么意义？”
    缘由莫名的，他想起那一晚师傅曾对他说过的话：仇恨和欲望的火焰虽然灼伤人心，却终有熄灭的一天——如果心里没有光明和温暖，你的生命又要何以为继？
    那时他虽感到一种不祥的畏怯，下意识想要将那袭银灰衣袂抓在手里，可到底还是没有放在心上，之后依旧我行我素，不动声色地布下对萨尔科比家族的必杀之局，最终把师傅拖入死地！
    那一晚，当他从同门师妹口中得悉师傅身故的消息时，撕心裂肺的剧烈痛楚紧紧掐住心脏，好像是血肉生生从心头剥离撕裂——那个时候，他心头陡然闪过“一语成谶”四个字！
    原来，他和师傅的结局早在那个晚上就已被一口道出，只是他自己还懵然未觉。
    而现在……任凭眼前江山再如何瑰丽壮阔，没有那个人，亦不过是一场山河永寂！
    在杀戮和阴谋中走过十一年，他终于明白自己奔忙半生，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可惜，在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他也完全失去了那个人。
    悬停在虚空中的巨大天使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微波动，好似因着他这番话陷入沉思。过了片刻，才冷笑着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谓红颜祸水，美色误国，果然非虚！”
    他话音未落，眼前突地腾起一片银璨闪电——原本静立原地的凌氏少帅骤然凭空跃起，手中光剑暴起如虹白芒，剑气呼啸如电，竟如有形有质般直直割裂虚空，无比精准地刺向机械关节连接处！
    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雷纳德吃了一惊，待得察觉时已经无间闪避，左腕所覆的合金外壳碎裂一隙，索性矗立不动——金属外壳上霍地漫过一道流光，那一剑堪堪刺破外壳，便再也不能深入分毫。
    “那是……‘λ’防御系统？”
    那一剑动用了凌氏少帅八成功力，就算坚逾精钢的花岗岩也足以劈斩开，然而最后结果竟是徒劳无功，细想明因由后，即便镇静如凌昊天也微微动容——“圣天使号”的力量之强大，竟然连剑圣传人也奈何不得，实在太过可怕！
    那个瞬间，他赫然有所醒悟，为何师傅一直激烈反对这台机械的研发——这样的力量……一旦脱离掌控，势必引起大祸！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圣天使号’的力量！多么美丽，多么无与伦比——这是上天的杰作，是天赐予你的恩典！”
    男人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隔了山间水汽，漫漫洒下，透着说不出的得意与狂喜，灼热仿佛连水汽都要燃烧起来：“睁开眼睛看一看吧！只要你一句话，这种无与伦比的力量就是你的掌中物——以你的手段智谋，加上这样的力量，还有谁能抵挡？到时所向披靡，你将是世间新一代的王者，站在绝顶峰巅俯瞰芸芸众生对你跪拜，那种美妙的滋味只要尝试一次，就会令你食髓知味，无法自拔！”
    他疯狂大笑着，每个字都带着拖长颤音。凌昊天听在耳中，不动声色地皱皱眉，淡淡抛出两个字：“疯子！”
    雷纳德笑声登敛，语气阴沉莫测：“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个疯子。”
    凌昊天冷笑着，眼神中透着说不出的尖锐讥嘲，似是看着那台闪烁着璀璨金光的巨大天使，又似穿透那台机械凝定在虚空中，望见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疯子……用这两个字来形容眼前的男人再合适不过，可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最佳写照？
    难怪师傅会对他失望……他这般被野心和权势侵蚀到疯癫的模样，又如何能让师傅欣慰放心？
    “对你而言，力量是什么？守护的防盾，还是达成野心的利用工具？”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昔年在云梦山求学时、师傅曾对他说过的话，忍不住一字一句铮然重复道：“是，绝对的力量的确可以披靡一切，毁灭一切——但那之后又将如何？仅凭力量是无法在废墟上重建一切，何况，如今的你已经沦为‘圣天使号’的奴隶，反过来被力量所操纵的傀儡，又有什么资格再谈登上顶峰，掌控世界？”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圣天使号上焕发而出的金光一阵明灭不定，似是连冰冷的合金机械都因这番话而产生情绪波动。
    但不过片刻，“他”已恢复如常，冷笑一声，语气忽然转为奇异的低柔：“是啊，绝对的力量只能征服，不能重建，但若没有力量，却连征服者的姿态都将失去，到最后只会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任人宰割，任人鱼肉！”
    “把这个世界握入手中，清理一切污浊，重新安排秩序——这不是你最初将我们所有人网罗麾下时所说的话吗？处在这个位置，已经是风口浪尖，骑虎难下——如今你要激流勇退，可曾想过这些跟随你们的部下？他们又该如何自处，如何自保！”
    转化为机械音的话语从虚空中漫漫散下，低而柔和，隔着隐隐呼啸的山风，传送至四围军士耳中。尽管这些人都是凌氏少帅的嫡系部下，但那样极具煽动力和诱惑力的言辞，还是在他们心头产生极微妙的影响，脸上神色也出现些许意味不明的变化。
    作为纵横捭阖的传人，凌昊天自然明白他的意图，眉目一挑，陡然有极冷亮的锐色从眸中迫出：“激流勇退？笑话……这四个字永远不可能用在我身上！”
    “征天军团是为何而存在？即便只是雇佣军，也有属于自己的职责与荣耀——我们所掌握的力量，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不是单纯扰乱秩序，从中得益！否则，这与死在我们手中的那些毒贩海盗又有何区别？”
    “我们是利刃，代表最强大的单兵杀伤力，最致命的武器——正因为如此，我需要让我的部下明白，他们是为何而战！不是为了单纯的生存，而是以这样充满战斗的生存为荣，相信自己是正确的，相信血腥与杀戮是必要的，相信他们与他们的敌人不同，相信自己身后代表的是正义——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坦然地拿起枪，在扣动扳机的那个瞬间，手才不会发抖！”
    “这才是我将他们收入麾下的理由，也是征天军团创建的缘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