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不管怎样，前世因果已经尽数了结，再无追究也无意义。你们所要做的、所能做的，就是把握住现下，和将来。”
    当代剑圣推转过轮椅，面对着这个男子，眼神坦然而深邃：“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体……可能撑不过十年。”
    殷文微蹙眉脚，却还是颔首道：“我知道。”
    雪莱仰起头，眼瞳好似倒映出漫天星辉的深湛湖水，重重叠叠，掩盖住他最真切的情绪：“所以，在大限之前，我会将剑圣一门交到皓夜手中。”
    殷文骤然抬头，眼底抑制不住地流露出震惊之意：他的意思是……要将衣钵和剑圣掌门之位传承给林皓夜？
    他不禁脱口而出：“那么……凌昊天呢？他才是剑圣一门首徒，他会同意你这么做吗？”
    雪莱缓缓摇头，笑意清冷：“你忘了吗？我已经将他逐出剑圣门墙。”
    殷文倒吸一口冷气，极难得地有种怔愣的感觉，低呼：“可……我以为，那只是权宜之计。况且，他已经中止‘圣天使号’的研发计划，您难道还没有原谅他？”
    雪莱闭上眼，感觉到山顶的清凉夜风拂面而过，苍白面颊上泛起一个润如春水的微笑：“是的，我原谅他……不论发生什么，他都是我最心爱的孩子——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将剑圣一门交给他。”
    剑圣掌门……是荣耀，也是负担。他知道这些年，凌昊天已被凌氏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不想再让他百上加斤。而更重要的是……如果将其逐出师门，也许，这个“师徒”的名分桎梏，就不会像今时今日这般沉重。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会在殷文面前说出口。
    “昊天的性格……其实跟皓夜很像。但他吃过的苦比夜儿更大，所以他的性情比夜儿更决断，也更能痛下杀手。”
    “如果是千年前的鬼谷派，很需要这样的传人——只有心狠手辣的强者，才能在乱世中生存。可是在当今之世……他并不适合成为剑圣掌门。”
    殷文深蹙眉心：“所以，你就要把这个担子交到皓夜手上？你明明知道，夜儿面冷心软，对身边之人最在意不过，你把这么重的担子交到她手上，是给她套上了一层千斤枷锁！”
    “我知道……”
    雪莱睁开眼，微微苦笑：“但是剑圣一门所掌握的力量太过强大，绝不能轻易交予他人。而除了皓夜，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他看着殷文，眼神里带着深刻入骨的疲惫与释然：“不过至少，有你在她身边，我可以放心一些——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能在她接任剑圣掌门之前成婚。”
    他说……什么？！
    殷文极难得地瞠目结舌在那儿——那个瞬间，思维好像凝顿住，完全不知该如何接口，脸颊上泛起一层热气，嗫嚅着重复道：“成、成婚？”
    雪莱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十分有趣，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故意道：“莫非……你不想对皓夜负责，不想娶她？”
    负责……不知怎的，一听到这两个字，殷文便想起数月前慕士塔格峰脚下的那一晚，近在耳边的温热呼吸，浅笑低嗔，淹没一切的极致快感……以及次日一早，她对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我会对你负责的”。
    双颊迅速侵染上一层滚烫红潮，他掩饰地咳嗽一声，扭转过头，借着阴影遮掩住面上的异样神情：“没、没有……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他虽隐忍内敛，却并非不善言辞之人。但是这个话题实在太过敏感，他“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脸色青红交加，极其罕见地显现出一丝赧然之色。
    雪莱一直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想听听他会说出些什么，待到他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才好心放过了他：“也对。你跟夜儿刚开始以‘情侣’的身份相处，需要多加磨合包容。夜儿的性子看着强硬，其实只是死要面子，骨子里还是个小女孩，有时候乱发小女孩的脾气，你别放在心上就是。”
    殷文吐出口气，总算放松了僵硬的肩背，表情也自如了一些：“我知道。其实我更喜欢她如今的样子，至少，不必只将心事存在心里，人也会开心许多。”
    “你说的似乎不只是夜儿，也是你自己。”
    雪莱靠入轮椅中，手指在扶把上下意识摩挲着，忽而淡淡一笑：“其实在没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很想对你说：好好对夜儿，不要欺负她。”
    殷文知道他话还没说完，于是缄口沉默，等待他的下文。
    “可是后来看到你和夜儿站在一起，我就在想，以你和皓夜的脾性，即便真有争执，恐怕也只有她欺负你的份。”
    雪莱微笑凝视着殷文，后者在他的目光中再度感到一丝窘然，不由微微垂首，却听到他下一句话：“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叮嘱你一句：皓夜是我最钟爱的弟子，而我此刻还是当代剑圣——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如果他有负于林皓夜，这位当代剑圣就会以剑圣掌门的威望召令所有修行之人，上天入地追杀自己吗？
    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个父兄长辈对家里最小女孩的关切，与一种微妙的醋意，殷文忍不住漫起一丝笑意，随即欠身俯首，以最为肃穆的姿态回应道：“是，晚辈谨记。”
    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已然明了于心。而同时他们也于不动声色间达成共识，今晚这段谈话，并没必要让林皓夜知晓。
    *****
    位于港城的国际艺术展定于中秋节正式开幕，其中除了来自东方的展品，更包括由美第奇家族赞助的一批文艺复兴时期的珍贵藏品，在国际上引起一片轰动。无数商政名流纷纷汇聚至这个海滨都会，不仅是为了欣赏展览，更为了能和凌氏或美第奇家族的新任继承人套上交情，为之后的仕途铺平道路。
    这些交际场上的事宜，林皓夜不感兴趣，却不得不关注一二。于是乎，每日的课程除了礼仪才艺训导，又多加上一条内容，就是记住参加此次文物展开幕式的所有贵宾照片和名片，以便到时不会叫错人名。
    “速记法吗？了解。”
    看着面前厚厚一沓的人名相册簿，林皓夜拍拍手，表情还算悠闲——毕竟跟穿着四寸高的高跟鞋练习舞步，或者弹钢琴弹得手指要断了相比，坐着记人名只要动动脑子，不算是太困难的任务。毕竟，剑圣弟子当年可是要求将整本《鬼谷子本经阴符七术》全文背诵的。
    “你能这么想，实在是太好了。”
    可黛温婉一笑，皓腕轻振，同样厚度的三本名簿“啪”地掉落桌面：“不过，还有这些也是包括在内的。”
    林皓夜：“……”
    待得艺术展正式展出那一日，荆玥拉着高舒羽和殷文早早到了展厅，埋伏在巴洛克风格的浮雕立柱旁，探头探脑望着门口，想要探寻到凌昊天或者美第奇家族继承人的行迹。
    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像极了做贼，高舒羽看不过眼，冷冷道：“那两个人是今天展出的重头戏，得十点钟以后才能到，你来的太早了。”
    荆玥被他数落了一通，不服气地嚼起嘴，只得装模作样地打量着展厅——墙壁是朱红天鹅绒，围着鎏金的雕栏。穹顶上绘满彩色的宗教壁画，天使在香雾簇拥中飞翔，居中坐着被圣光环绕的圣母玛利亚，怀中抱着刚刚出生的圣婴耶稣。人物描摹的极为细腻，连圣母眼角的温柔之意都脉脉可见。
    殷文仰头凝望片刻，忽然淡淡道：“东方的国画注重景致的神髓意境，与西方写实相比，可谓各有千秋。不过论及描摹人物，还是西方更胜一筹。”
    他前半句话荆玥不甚明白，但是最后一句话却听懂了，所以用力点点头：“就是就是！你看中国那些皇帝的画像，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鼻孔里能□□去一把蒜头！”
    中国人像画以“悬胆鼻”“丹凤眼”“龙额凤准”为美男子的标准，可到了荆玥口中，却贬损的一无是处。殷文和高舒羽忍不住微微苦笑，却没有反驳他的话，看来是颇为认同。
    此时距艺术展正式开幕还有一个小时，展厅中早已是黑压压一片，蜂拥聚集在《蒙娜丽莎的微笑》《米洛斯的阿芙洛蒂忒》《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以及“汉莫拉比法典”石板这些举世闻名的作品之前——懂不懂得欣赏另说，先合张影才是正经。
    荆玥显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架势：“你看你看，幸亏我来得早，要不然哪还有机会跟这些作品单独合影。”
    殷文和高舒羽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好像除了他自己，没人再幼稚到为了一副单独合影而激动不已吧？
    荆玥把他们俩的沉默当作一种默认，更加得意不已。转头看了看四周，忽然问道：“对了，剑圣前辈呢？他怎么没过来？”
    “今天是艺术展开幕第一天，来观展的人一定很多，剑圣前辈身体不好，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殷文解释了一句，想起昨晚雪莱和肖明远嘀嘀咕咕了半天，大概就在商量今天的行程安排。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这两位……前辈（？）凑到一起，他就有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好像不知何时就会栽进圈套中，难怪当日林皓夜一提起本门师尊，就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还冠之以“老狐狸”这三个字的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