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提到林皓夜，他下意识抬头，似是想从人群中找到那个女子的身影。然而几秒钟后他才意识到，林皓夜应该会配合凌氏少帅的行程时间，这个时间段多半不会出现在展厅。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着，当时针接近十点整时，展厅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无数记者蜂拥着围聚到一处，摄像机照相机镜头对准大门口，镁光灯闪个不停——不需多问，光看这个架势，就知道有重量级的人物到场。而能让这些眼高于顶的摄影记者如此在意，也只能是此次文物展的主办方，凌氏财团董事长了。
    几分钟后，一行黑衣保安从外疾步而入，在潮水般围聚在门口的人群中生生分开一条路——被无数保镖簇拥着，那个男人戴着墨镜，身穿一袭银灰如水的西装，配一件意大利范思哲手工黑衬衣，妥帖包裹住修长身形，衬得那一张俊美如神的面孔越发风采出众，不可逼视。
    虽然对这位凌氏少帅心存种种不满，不过此刻见到他出现在展厅中，荆玥再如何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仍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确风姿俊朗，绝非凡人可比。
    当他走入展厅后，殷文和荆玥才看清，他身旁傍着一个年轻女子，穿着Gucci这一季度最新款的黑色真皮连衣裙，一头白金色鬈发用一支小小的卡地亚铂金镶钻发卡绾住。五官轮廓融合了男子的清峻与女性的俏丽，一双眼眸是深沉的海蓝色，好像整个地中海都融在其中。
    这样两个人并肩而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珠联璧合的一对，由此可以想见第二日的各大报刊杂志封页大抵都会是这两人的合照。
    荆玥盯着那对风采卓荦的男女瞧了一会儿，悄悄凑到殷文耳边，低声道：“那个女人，就是美第奇家族这次派来的，叫什么寒、寒……”
    “寒金德美第奇小姐，美第奇家族第一顺位继承人，也是这一次凌昊天的婚约缔结对象——如果皓夜不能让她成功知难而退的话。”
    高舒羽在旁冷冷接口，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殷文：“我真不明白，凌昊天异想天开就算了，你跟皓夜怎么也陪着他发疯，就算不怕得罪美第奇家族，可皓夜和你毕竟是……你都不介意吗？”
    殷文知道他想说什么，无奈苦笑了笑，却不答话。事实上，在第一次听林皓夜提及凌氏少帅的这个提议时，他也是持反对态度，毕竟这种事实在太过离谱，何况林皓夜一直东拉西扯，不肯给出一个切实信服的理由。
    然而他也知道，以林皓夜睚眦必报的脾气，若非有充分的理由，绝不可能替凌氏少帅揽下这担麻烦。所以在那个女子种种软磨硬缠下，终于还是无奈松口。
    所以到最后，他只是用这样简单的一句回复了高舒羽的疑问：“皓夜不是一味任性之人，既然决定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理由。”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然而高舒羽和荆玥竟然信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
    在杀戮和阴谋中浸润多年，养成了凌昊天阴冷狠辣的性子，但当面对来自美第奇家族的女伴时，他还是充分表现出身为贵胄的良好教养，微笑着倾听那个女子的轻言细语，并耐心作出回应。
    “这一批展品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珍品，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美第奇家族出面向巴黎卢浮宫博物馆‘借出’的，不知道是否能令您满意？”
    美丽的寒金德美第奇小姐挽着凌昊天的手臂，抬眸微微一笑，仪态温雅，无可挑剔。然而眉眼间蕴着一份世家贵族才有的矜傲之态，却又隐藏得恰到好处，不致令人生厌。
    “很好。”
    凌昊天并不习惯与异性如此亲近，却仍保持着绅士的微笑，与她微笑交谈：“能够请出卢浮宫‘镇馆三宝’，想必美第奇家族也下了相当的功夫，我还要多谢萨莫隆先生的全力协助。”
    “这些只是小事，最重要是这次艺术展能举办成功，在业界内留下好的口碑，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寒金笑容优雅，眼眸里的地中海潮起潮落：“对了，不知道凌董事长晚上有空吗？我父亲临行前特意叮嘱了，一定要我请您吃一顿便饭，当作答谢这次艺术展筹办过程中的烦劳之处。”
    凌昊天微微垂眼：“寒金小姐太言重了。之前凌氏董事会的事，我还没来得及感谢美第奇家族的帮忙，这一餐应该由我来请才对。”
    这样华丽的巴洛克宫廷背景下，一对风姿卓绝的男女言笑晏晏，宛如美轮美奂的油画——荆玥拉着殷文和高舒羽躲在鎏金浮雕理石立柱后探头探脑，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不由发出一声感慨：“这个美第奇家的大小姐还真是个美人，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要气场有气场，话说阿夜她行不行啊？能不能搞定？别到时候被比下去，那就丢脸丢大了。”
    他话音刚落，殷文和高舒羽同时转头，四道泛着冰渣的目光在他面上狠狠剜过，瞧得荆玥一个哆嗦，忙收了话头，讪讪笑着摆手：“我也是替她担心嘛，担心而已，担心而已。”
    转过一道拱廊，便进入东方展品区。徐悲鸿、齐白石、张大千的精品画作接踵而来，仿佛淹没入艺术的海洋。
    “早就知道东方的水墨画以‘神意’取胜，不过亲眼领略和在资料书上看到，感觉还是有天壤之别。”
    走过徐悲鸿的《山鬼》时，寒金站住脚，轻声吟诵道：“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且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凌昊天不觉微微诧异：“寒金小姐也知道屈原的这篇《九歌》？”
    “《九歌》是屈原先生的代表作之一，我当然曾拜读过。这则《山鬼》是我最喜欢的篇目，‘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说得情真意挚。”
    寒金小姐一双深海蓝的眸子凝注于凌昊天面上，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如此神态，如此暗示，凌氏少帅如何不懂。但此时此刻，他即便了然于心，也只能装作不知，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道：“的确如此。”
    寒金眼睫低垂，掩住瞳中那一抹黯然。不过几分钟后，她便恢复谈笑自若，好像那一瞬的黯然只是错觉。
    两人一边就着展出的画作闲聊几句，一边漫步而行，其间不时有镁光灯对着两人咔嚓连响，毕竟凌氏董事长一向深居简出，在公众面前露面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何况这次还是和美第奇家族的继承人一起，不趁机拍个够本，简直对不起身为新闻工作者的职业素养。
    经过一幅名为《天柱山居》的画作时，寒金忽然停住脚步，仔细端详了一阵，眸中渐渐透出异色——这幅画用墨淡雅，山水布局疏密得当，墨色浓深干湿并用，极富变化，甚至隐隐可见云岚在山峦间漫卷流动。这份手笔与功力，绝不在参展的任何一位名家画作之下，然而落款印鉴上书“云梦主人”四字，任凭寒金如何在脑中搜索有关此次艺术展的资料，也想不到这是哪一位当世大家的名号。
    她尚在凝思，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清脆声音，宛如风送浮冰：“果然是天柱家风。”
    寒金微微一震，未及看去，身旁的凌昊天已经朗声开口：“如何是天柱家风？”
    那女子答道：“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
    凌昊天再问：“如何是道？”
    女子道：“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
    凌昊天问：“如何是和尚利人处？”
    女子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
    凌昊天问：“如何是天柱山中人？”
    女子道：“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
    凌昊天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
    女子道：“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衔花绿蕊间。”
    寒金听到这里才渐渐明白过来，这两人一问一答，原来是在重复唐代崇慧禅师与弟子的一段旧案。蜷蹙起淡金色的长眉，她看向那个女子，见她着一袭墨绿色普拉达松糕裙，踩着Gabanna黑色女鞋款款行来，脸上妆容雅致，仿佛东方的委婉含蓄与西方的奢华大气相结合凝练出的艺术品。一颦一笑间，展厅内的光线骤然黯淡，只有那个微笑如蔓延的花枝般妖娆盛放，卷曲住每一双望向她的视线。
    即便是出身世家贵族的寒金德美第奇，在那一刻也禁不住后退半步，想避开那种极凌厉的艳光。然而下一瞬，她便意识到自己作为美第奇家族继承人的身份，硬生生止住退势，对那个突然杀出的女子温雅一笑：“这位小姐该如何称呼？”
    有资格被邀请到此次艺术展的嘉宾，大抵都是商政名流，非富即贵。看这个女子通身的打扮与气势，想来应是出身不凡，是以她才有此一问。
    女子笑吟吟地望了她一眼，漫不经心，仿佛自文艺复兴以来就声名鼎盛的美第奇家族在她看来也不过如此。继而转向凌昊天，忽然退后一步，双手交握，举至与眉心平齐，俯首：“别来无恙吧，昊天师兄？”
    这个礼仪颇为古怪，极不常见。然而自小接受过东方礼仪训导的寒金却辨识出，那是来自中国古代的礼节，眉心凝蹙的弧度不由又紧了几分。
    “好久不见了，阿夜。”
    凌昊天目光轻闪，上前两步，语气温和，带着一点分明的柔软，好像当真是因久别重逢而感到欣喜，“刚才一直没见到你，还以为你没空赶来呢。”
    与此同时，藏身于数米开外的雕花立柱后的看戏三人组在心里腾出一个念头：戏演得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