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然而令他失望的，对方并没有动怒，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睛里的温度慢慢退去，几乎降到冰点。只不过是简单对视，已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周身肌肤仿佛被冰针逼住，说不出的难过。
    他忍不住退了几步，虚张声势道：“你瞪着我干嘛？怎么，做得出来还怕人说啊！再不把相机还我，我就报警了！”
    殷文眉头微皱，正待开口，一个低沉的男音骤然插入：“是谁要报警？”
    两人同时看去，走过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凌氏安防部的黑色制服，领口和襟袖裹了银边，简洁大方，衬得那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英气勃发。
    共事两年，殷文对这个男人实在再熟悉不过，不过突然看到，还是微觉一惊：“如松？你什么时候到的？”
    李如松转过头，坚冷如铁的目光在触及殷文时微微松缓：“昨天下午到的，只是一来就忙着接手展厅的安防事宜，所以不得闲来见过殷文主管，请您原谅。”
    殷文道了声“不要紧”，李如松随即转过头，眼神瞬间降到冰点：“我是凌氏安防部代理主管，展厅内一应警备事宜由我负责。你要报警，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
    凌氏前安防部正副主管都是经历过腥风血雨的角色，并肩而立时的强大气场，连董事会的元老贵族都未必承受得住，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娱记。脸色不由青了又白，最后恨恨道：“好，你们凌氏有钱有地位，我斗不过你们！”
    他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快步走出展厅，几分钟后便消失在人群中。殷文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不觉得他走的太干脆了吗？连相机都没拿回？”
    李如松往立柱上一靠，凉凉道：“放心。刚才是不想在展厅里闹出事端，引人非议。其实安防部的人已经盯上他，只要他离开展厅，马上就会明白凌氏是什么地方。”
    原来如此……殷文摇头失笑，想了想，又叮咛道：“给他个教训就行了，别闹得太过。”
    “你放心吧。飞廉少将也曾特意叮嘱过，说是董事长鲜少在公众前露面，这一次艺术展必定会引起轰动，也会吸引不少新闻媒体的关注，让我们便宜行事，别让他们闹得太出格。”
    李如松冷哼一声，看来对这些新闻娱记也是无甚好感，甚至颇为厌烦。殷文无奈地摇摇头，转了话题：“那你现在算是正式调回亚欧分部吗？”
    李如松点点头：“是。自从主管……”似是意识到用辞失误，他顿了几秒钟，方道，“自从你离开凌氏后，我便暂代安防部主管之职，本来就该跟在董事长身边。只是因为之前凌氏董事会那场变故，才一直留在北美总部无暇□□。现在事态平息，早就该调回了。”
    殷文知道他是土生土长的亚洲人，难以适应北美的生活环境，所以才着急着想要调回。也不点破，只是道：“这样也好。”
    他们俩自顾自地闲聊，却将荆玥和高舒羽晾在一边。高舒羽还无妨，荆玥却坐不住，硕大的脑袋从殷文肩上探出，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嗨，好久不见。”
    之前他带着高舒羽一路辗转逃往慕士塔格峰，其间与这位凌氏安防部代理主管几度交手，也曾打过照面，彼此印象都颇为深刻。只是没想到今番再度见面，却已化敌为友，实在不得不让人感叹世事变迁的玄妙。
    “喂，我说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一起去喝一杯怎么样？”
    看在他和殷文是旧时的份上，荆玥摆出一个自以为热情的笑容，右手抬起摇了摇，活像一只招财猫。
    李如松上下打量他几眼，微微皱起眉：他在凌氏多年，已经习惯了令行禁止的军人作风，乍一看到荆玥这样吊儿郎当的作派自然看不顺眼，压根不屑搭理，转头对殷文道：“我还有事，先告退了。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
    殷文了然：“这次艺术展引起国际轰动，安防工作必定繁忙，你先去忙吧。”
    李如松掉头离去，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回头道：“对了，阿静她一直很挂念你们，如果没什么事，过两天可以碰个面吗？”
    殷文微微一笑：“当然。如果皓夜有空的话，我没问题。”
    李如松满意一笑，径自离去。待他走远了，荆玥不爽地蹭着殷文手臂：“喂，他那是什么态度啊？不屑搭理我？”
    殷文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如松的脾气就是这样，我当年刚进凌氏时，他也是这样爱理不理的，不是故意针对你。你别放在心上。”
    他的答复显然不能让荆玥满意，好在他天性豁达，也没当真放在心上，掉头在高舒羽颈窝里蹭了一会儿，就抛到九霄云外，涎着脸笑道：“话说舞会要到晚上才开始，现在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喝一杯吧？”
    高舒羽叹一口气：这家伙三句不离酒，还真不愧是酒吧老板出身。
    殷文摇摇头：“我不去了。皓夜这几天没空闲，托我照看剑圣前辈，我想回去看看。”
    剑圣前辈？
    一听到这四个字，荆玥眼神登时亮起，就像饿了许久的人看到香喷喷的烤鸭，一把攥住殷文右手：“好啊好啊，我也要去！我跟你一起回去！说不定还能让剑圣前辈指点我几招！”
    荆氏一族的先祖可追溯至战国刺客荆轲，其后在两千余年的历史中经历沧桑变迁，吸取了道家和阴阳家的修行心法，由原先的墨家宗派发展为修道世家，族人也时常兼职做一些“清洁”工作，乍一看来和修道捉鬼之士无甚分别。至于由墨侠荆轲传下的五步绝杀和惊天十八剑，虽被奉作家族至宝精心收藏，却鲜少有族人能练成。究其原因，除了剑技易练难精，更因为在当今之世，修道术法尚可成为谋生手段，而剑术却几乎无用武之地。
    不过在这个修道世家的年轻一代中，荆玥却是个例外。
    不知是不是基因隔代遗传的缘故，荆玥自小就对剑术极有兴趣，加之自身天赋也不错，从十几岁开始就得幸参研家传的惊天十八剑剑谱。可惜他天分虽不错，却少了名师指导——家族长辈多是精通术法而疏于剑技，加之剑谱由战国文字记载，又是艰涩的文言文，虽然习练了十数年，却只得三成功力，以至于在与凌氏和阴阳家屡翻对战中都落入下风。
    当今之世，修行剑技的门派已经少之又少，而能成就宗师之名的更是凤毛麟角，剑圣一门自然是其中翘楚。也难怪荆玥每次提到当代剑圣都眼睛兴奋地冒绿光。
    这一番缘由，殷文和林皓夜不明白，高舒羽却十分明了。恰好荆玥乐滋滋地跑去停车场取车，他瞅准空当，对殷文简洁明了道：“阿玥他对剑技修行很有兴趣，只是苦无名师指导，如果可以，能不能请你帮忙说服剑圣前辈，对他指点一二？”
    殷文微微一愣：“你让我说动剑圣前辈？可我并非剑圣门下，这种事不应该由皓夜出面更合适吗？”
    高舒羽轻轻叹了口气：“阿玥一向吊儿郎当，说话没边没际，如果向阿夜提起，她多半会当做他一时兴起的胡闹，未必肯当真。况且她这几日忙得连人影都看不到，我也不好为了这种事再去麻烦她。”
    殷文若有所思，一时没再开口。过了一会儿，眼看着荆玥开着那辆纯黑奥迪开出停车场，他才低声道：“其实剑圣前辈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何况剑圣一门与荆轲大侠素有渊源，如果荆玥诚心请教，他必定尽心教导，你放心吧。”
    不得不说，殷文对当代剑圣的脾性已经了解了七八分。当他们回到太平山的别墅后，荆玥直截了当地向雪莱提出请教的请求，后者毫不迟疑地一口答应。并且见午后天气尚佳，索性推动轮椅来到中庭，随手拈过一截纤细花枝，让荆玥尽力施展自己所学。
    彼时荆玥手上所持是一把锋刃厚重的木剑，虽然没有切金断玉之能，配合他本身功力，要斩断一根小小的花枝还是轻而易举。当代剑圣如此举动，不单荆玥，连殷文和高舒羽都吃了一惊，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似是觉得即便是剑圣一门掌门，这样对阵也太过托大。
    当然，如果他们知道当年凌氏少帅与雪莱第一次对阵时的详细情形，大概就不会生出这种疑问。
    而几分钟后，他们便感受到凌氏少帅当年曾感受到的极度震惊——荆玥手中的木剑掉落地上，踉跄后退几步，左手捧着尚还麻痹的右手腕怔怔出神，似是还没从刚才那犹如天外飞仙的一式中回过神来。
    “惊天十八剑是荆轲大侠从异兽中悟得的剑法，有开天劈石之力道。剑法精髓不在‘招’，而在‘势’，施展时当气势横肆强霸，如九天黄河之水滚滚而下，如此方得其神妙。”
    当代剑圣坐在轮椅上，指间拈着的花枝尚在微微震颤，左手抵住唇角，微微咳嗽了两声：“而你刚才与我对阵时，过分注重剑招，以致剑势不足，所以才处处受制于人，施展不开手脚——不过你根基打得不错，若是习练得法，假以时日，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平生第一次得前辈指点剑式，荆玥先是愣了几秒钟，细细回味雪莱的话，继而眼中暴起亮光，一个箭步冲上前，激动地握住当代剑圣的右手，用力摇着：“多谢前辈指点！难怪我虽然一直在练，却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剑势的问题！”
    他的举止不可谓不粗鲁，连一旁看戏的高舒羽和殷文都变了脸色，然而雪莱仍是笑意温和，由着荆玥握住自己的手。眼睫稍稍垂下，似是在犹豫着某件难决的事，过了片刻才道：“荆轲大侠与剑圣一门的盖聂祖师是知交好友，如果你有时间，日后春夏之际不妨来清凉台小住一月，也方便彼此讨教。”
    这句话听着平常，但殷文却不禁凝眸，微微露出讶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