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录之沉沦

他刚刚踏前一步，一直注意着他的雪莱已经明了，迅速而不动声色地扣住殷文手腕。待对方诧异回顾，才低声道：“你现在过去，想要皓夜如何收场？”
    与他清澄明净的双眼相对视，仿佛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殷文从心底泛起一股寒气，神智立时恢复清明，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片刻前的举动有多失常——好像不管什么事，只要和林皓夜相关，他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就会荡然无存，总是做出一些失常失态的举动。
    “只是一出假凤虚凰的戏码——这种干醋，有必要吃吗？”
    当代剑圣温温凉凉的话音隔了嘈杂人声传入耳中，殷文脸色青白变幻了一会儿，慢慢从脸颊红透到耳根，已经迈出的一步终于还是收了回来。
    彼时舞曲旋律袅袅低落，于舞池中央共舞的一对男女以一个优雅的旋身结束了舞步，向在座宾客欠身示意。几秒钟的静默后，四周突然爆发出热烈如雷的掌声，看来刚才那一幕开场舞的精彩程度远远超出他们的预计，而这一对年轻男女的匹配与上镜也令所有与会宾客大为惊讶。
    只是谁都没注意，舞曲初歇时，林皓夜借最后一个回旋的机会，以裙裾为遮掩，狠狠踩了凌昊天一脚——那一脚用足十成力，四寸长的尖细鞋跟几乎穿透爱马仕皮鞋，凌昊天痛得“嘶”了一声，在旋转的间隙狠狠瞪了她一眼，语不传六耳：“这一脚加上刚才那一掐，这笔账我记下了。”
    林皓夜转过身，面上保持着优雅微笑，嘴唇却微微翕动，声波凝聚成一线传入凌昊天耳中：“这只是替殷文在凌氏的两年讨回点利息。”
    凌昊天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殷文，微微一笑：“你与其在这儿替他讨公道，还不如想想待会儿回去怎么安抚他比较好。”
    林皓夜心里咯噔一下，不着痕迹地转过视线，第一眼便从攘攘人群中认出那个男人——与满座衣装华贵的宾客不同，他穿着一身色调深沉的黑色西装，并无多余配饰，只是袖口和腰身略略收紧，清瘦的腰线便一览无余。
    他站在一众宾客之后，背脊挺得笔直，似是生了一根铁铸的脊骨，绷直了，不会折断。隔了炫目的五彩灯光，令人依稀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是锦绣团簇的万花丛中生出一竿挺秀青竹，格格不入的素净挺立，却在第一时间攫取住林皓夜的视线，再无法转移开。
    目光沿着镏银衣扣缓缓而上，凝注在那张俊美清隽的面孔上——被那双冰蓝眼眸里隐藏的冷意和怒气所怔住，林皓夜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一面嘀咕着最近好像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惹自家这座冰山不快，一面扯起嘴角，递过去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那个笑容明亮至极，黑嗔嗔的眸子里好似有星光在燃烧，殷文忽然觉得咽喉发紧，面上如火烧一样滚烫，忙转移开视线，不敢再与她对视。
    自然，片刻前的怒气，也早抛到爪哇国去了。
    一曲终了，一对华装男女并肩而立，对满座宾客微微示意。坐席间寂静片刻，爆发出一片如雷掌声，显然适才的开场舞精彩绝伦，让在座宾客意犹未尽。若非是美第奇家族举办的盛宴场所，几乎要喊出“安可”。
    “真是精彩的开场舞，两位的表演实在是珠联璧合。”保持着优雅得体的笑容，美第奇家族的下任继承人缓缓走入场中，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渐渐染上些暗晦不明的意味，“听闻林小姐是凌董事长的同门师妹，想来亦是多才多艺。难得今日佳宾满座，不如临场即兴一番，如何？”
    这番话说得客气，里面隐晦的挑衅与为难却逃不过林皓夜的耳朵。不过这一遭倒在预料中，从她答应凌昊天配合这出假凤虚凰的戏码时，就估计到对方不会轻易放手，也在可黛的“魔鬼”指导下作了相应的准备。恰好宴会厅角摆了一架斯坦威钢琴，她索性盈盈一笑：“既然这样，我就借花献佛，弹一首钢琴曲请诸位品题吧。”
    她拾起裙角走到琴边坐下，深吸一口气，修长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灵活跳跃，流畅优雅的旋律悠悠漫出，舒缓唯美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这首《梦中的婚礼》是法国作曲家保罗塞内维尔为钢琴家理查德克莱德曼量身定制的，出自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狄丽娜》，此刻由林皓夜奏来，也算衬得上她凌氏董事长“女友”的身份。只是所有人都没注意到，这个华妆女子在弹奏时，眼角余光总似不经意地扫过宴厅某个角落，与那个黑衣挺立的男子相对而视。四目交汇的瞬间，两人嘴角都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高舒羽精通音律，阖目听了一会儿，微微颔首，意似褒许。而荆玥已经心直口快地问出声：“怎么皓夜会弹钢琴？认识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弹得这么好听，以前怎么没听她弹过？”
    殷文和雪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微微苦笑。琴棋书画中，林皓夜勉强精通棋书两项——一手清峻行书颇得王右军三昧；棋力亦算尚可，与当代剑圣对弈，十局中大概能险胜三局。只是对于琴画却一窍不通，连带着在其他乐器上也无甚建树，更连钢琴键都没摸过。
    之前可黛在对其进行教导时，已经料到美第奇家族会借这种场合挑衅试探，因着钢琴是上流贵族最常见的乐器，便督导林皓夜有所练习。只是乐器一道，讲究勤学苦练，而林皓夜时间有限，自没有时间慢慢打基础，好在可黛也不需要她成为钢琴大师级的人物，只挑了一首经典曲目要她练熟，能应付美第奇家族的刁难即可。
    不过即便如此，这一首《梦中的婚礼》也折磨得林皓夜死去活来——要在短短一周内将这首世界级的名曲流畅弹出，着实不是易事。也所幸林皓夜幼时有弹电子琴的底子，加之性情坚忍，勤练不辍，才算达到可黛的要求。
    而这一周中，作为陪练的殷文和指导顾问的雪莱也被她的“魔鬼”琴声折磨得死去活来，难怪一听荆玥问起，两人都是一副不知该作何回应的苦笑表情。
    之前没听她弹过？你之前要听她弹了，那才叫可怕！
    当最后的尾音袅袅落下时，所有人耳边都似还在回响琴曲旋律，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一阵赞叹不已。寒金美第奇冷眼瞧着，忽而微微一笑：“林皓夜小姐的钢琴曲实在美妙，依我看来，比美第奇家族的专职钢琴教授还要技巧高明。不如请您再演奏一曲让诸位来宾欣赏，希望您能应允。”
    全场瞬时安静下来，似乎都在等待她的演奏。林皓夜微微蹙眉：寒金美第奇这话把自己比作美第奇家族的钢琴教师也就罢了，可要自己再弹一曲，可实在不好办到——毕竟练熟一首《梦中的婚礼》已经让她焦头烂额，要再来一曲……虽然幼时也练过两年电子琴，可隔得时日久了，着实没什么拿的出手的曲目。
    偏偏此刻势成骑虎，被寒金美第奇拿话扣住，又推脱不得。她沉思片刻，正待设法搅浑局面，忽听凌昊天朗声笑道：“一个人弹奏多无意趣，难得诸位这么有兴致，不如由我和林小姐合奏一曲吧。”
    寒金美第奇蜷起金色长眉，宾客中已响起低低喧哗——作为世界第一财团的执掌者，凌氏董事长身份贵重，且不论技艺如何，肯在满座宾客之前当众表演便是纡尊降贵。而他点明要与这个女子合奏，更见二人关系亲密，非同寻常。
    不待寒金答应，凌昊天已径直走到钢琴前，在林皓夜身边坐下。后者不易察觉地皱皱眉，嘴唇微动，细不可闻地吐出声音：“合奏什么曲子？我对钢琴可是一窍不通。”
    凌昊天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袖扣，借机低声道：“弹最简单的《星星变奏曲》即可。”
    《星星变奏曲》？你想让这帮宾客笑掉大牙吗？这句话憋在林皓夜心里，只不敢说出口。然而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选择相信这位不甚靠谱的同门师兄，毕竟自己是他请来的客人，自己要是当众出丑，最难堪的还是这位凌氏董事长。
    深吸一口气，她右手重新按上琴键，五指机械摁着琴键，以一种最单调的节奏弹出单调的旋律。果不其然，宾客中发出低低的骚动，似是对她的演奏十分不解质疑。
    然而所有的骚动在几秒钟后归为沉寂——两段乐句后，凌昊天按住琴键，十指优雅灵动，似是漫不经心地弹出些和弦，却正与旋律中的每一音每一节都契合无间，糅合在一起，就似一点火花溅入沉如死水的油脂，瞬时激起绚烂瑰丽的奇诡烈焰，大大地丰赡华美。
    林皓夜先是一愣，随即了然：这位师兄出身贵胄，又受师傅教导三年，必定熟谙乐理。观其奏箫，堪称炉火纯青，想来钢琴技艺也不会逊色多少，难怪他敢直言解围。
    两段乐章后，凌昊天陡然加力，十指如跳丸般在黑白琴键上此起彼伏，乐音旋律以一种奇诡难解、却又无比瑰丽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好似沉寂黑夜上绽出无数焰火，赤橙黄绿青蓝紫，千重玄妙万般变化——然而无论如何变化，又不会盖过最简单的主旋律，反倒因着变奏和弦的华彩曼妙而更显铿锵有力，以一种压迫性的气势攫住每一位宾客的听觉神经，情不自禁地随着旋律高低抑扬情绪。听到急迫处，胸口似压上一块大石，连气都喘不上，生怕漏了一个音节。
    谁也不知琴曲在何时停下，所有人都沉浸入钢琴奇诡绚丽的旋律曲调中，待得回神时，那一对青年男女已停住演奏，并肩而立，对举座宾客微笑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