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起居录

  半月后苏韫折满身伤痕的被送回云城，我抱琴伫立于江边等他，想起筠奕来信中说：太傅曾说这世上除了世态炎凉，还有身不由己，情何以堪。如今我明白了，当初父皇留我一命，想必是为了日后我不亏待你。
  此刻望着十里芙蕖我竟在想，这一切，是否都是琰卿冥思苦想的结局，他的手笔，从不可小觑。
  “为何带琴来？”苏韫折躺在逼仄的乌篷船里，气若游丝的问我，脸上的笑却依旧是暖如日光。
  我撑着长篙像芙蕖深处划去，“我记得，你喜欢听。”
  他默默一笑，不再说话，我问他：“为何要倾尽所有去救我？”
  “万贯家财不值一提，只是他以十里芙蕖要挟，怎能如他所愿？”
  “芙蕖已经谢了。”
  “明年还会再开。”他总有辩驳我的理由，然而很快又低沉道：“若朽，以后怕是要辛苦你和我居无定所，做一对草船夫妻。”
  “我不怕……”我想起筠奕说过的那句民间俗语，问他：“我今年十九，你呢？”
  “二十又二。”
  我忍不住笑了，“男过女三，鸡飞狗跳。女过男四，白头偕老。”
  “鸡飞狗跳的过日子才热闹。”他也跟着笑。
  我心中感动，紧握双手，手中再不是筠奕的宫伞，也不是琰卿的玉碟，只是一支普通不过却足以撑起余生的长篙，“我在宫中留下病根，命中无子无女……”
  身后是良久的沉默，转身只见他已走到我身后拥住我，“那我们这一生，就到我们化为尘土之时为止。”
  心中感动，终觉不枉此生虚与蹉跎的时光，然而这时却忽然想起王府里三人坐于芙蕖池边的时光，遂问道：
  “那年那日，你在琰卿耳边说了什么？”
  “待我为她种下十里芙蕖，遮天蔽日之时，就来求婚。”
作者有话要说：  
  ☆、【壹】
  
  在绿洲与沙漠的分界处，有一座凡生山，山脚有座凡生客栈，而我，正是这客栈的掌柜。
  正值十一月，是凡生一带沙尘暴最为频繁的时候，客栈有规定，此月日暮即闭门谢客，但会在客栈四周留下不灭灯。不灭灯用百年桩木打入地下百丈深，绵延到沙漠深处，是为了给迷途之人指引向明之路。
  某夜又是沙尘暴肆虐之时，陈黄色的风暴中忽然卷出一个身影，不多时又被黄沙埋下，如此反复才终于露出他怀中紧紧拥抱的女子。男子似乎还有些意识，朦胧中发现前方有灯火，好似彼岸引途鬼火，蜿蜒伸向远方，已不是人间能见到的景象。
  然而他筋疲力尽，终于倒下。
  “大白，客栈三里处有两具尸体，你去收一收。”我收回目光，冲楼下扛货的结实大汉喊了一声，大白抖抖灰尘，“可是老大，我们要关门了，现在出去安全吗？”
  “我自然会保你平安。”
  “真的？”大白惊喜之余有些不相信，虽然客栈里的伙计都知我有些常人没有的天赋，比如目视千里，耳听八方，当然我也不是凡人，但他们显然不信任我对他们生命的保证。
  “老大，您怎么保证呀？”大白泪眼婆娑，像只肥壮的小白兔。
  我摸着怀里的宠物狗小黑，悠悠转过头看着他：“为你祈祷。”
  账房玄武和跑腿的磐磐捧腹偷笑，大白无语凝噎，我鼓励他：“我见那两人穿着华贵，你去摸摸有什么值钱物件。”
  “有钱人？”大白两眼放光，箭步冲出，走时还不忘喊：“老大，我就去给你顺一个青花簪子。”
  虽然我时常教育他们金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但他们的记性显然不是很好，然而这样说也不对，憨厚的大白还记着我前日所失的青花簪子。
作者有话要说：  
  ☆、【贰】
  
  说起那支簪子，就不免提到客栈门前那个揩我们客人油水的算命先生。虽然经过他多年来厚颜无耻的纠缠之后我们双方已经形成了坚实的产业链，平日里因为他容貌而慕名前来的客人也不少，但他顺走我那支簪子又让我盘算起了打击他事业的计划。
  那天风和日丽，我正抱着小黑在自己房间的二楼窗口晒太阳，半机正在我窗口正下方兢兢业业的摆桌算命。
  “公子，我看你面目清秀，举止不俗，必定双十成家，二十又五得双子。”半机捋着假胡须老神在在，不想对方忽然猛拍桌子，怒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大爷我今年已经三十了，忙着考举人哪里有功夫成亲！”
  半机啊呀一声啧啧感叹：“这就是所谓的知识改变命运啊！”对方气的面色赤红，半机赔笑又赔银子的终于把这尊大佛送走。
  我眯着眼看着日常一般的闹剧，也实在想不通他算命的意义，既赚不了钱还得赔笑，时不时还得给有色心又豪放的女子吃点豆腐。
  “夫人算命？”顾客的投诉丝毫打击不了他的积极性，此时半机又拦住了一个要进店吃饭的大妈，我见他阻我生意免不了要出手，却见他偷偷向我抛来一个媚眼，转眼间那大妈已在他的桌前坐下。
  “我家相公在我儿子出世时和镇子西头那连家定下娃娃亲，如今那连家也快生了，给我算算是儿子女儿，命格好不好？可配得上我家儿子？”
  半机听得认真，片刻后掐指一算，不禁啊呀一声：“连家那孩子可是文曲星转世，大富大贵，一生无忧啊。”
  “文曲星？那不得是个男的？”
  半机感情丰富，目光真挚握住大妈的手：“若是真心相爱，夫人何不成全呐？”
  最终大妈愤愤离去，只留下半机脸上一个大大的红印。
  “磐磐姑娘，可否再赊在下一碗茶钱？”半机冲店内喊，磐磐立刻红着脸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上好的毛尖。
  “磐磐！”许是没想到我在窗口，磐磐一吓忙缩回手，“老老老……大！”
  “他总共欠了多少钱？”我问，磐磐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半机，揶揄道：“大概……大概三十两……左右。”
  “看来少说也有个五十两了。”我拍拍掌从窗口跃下坐到他桌前，“本店规矩：赊账三十两以上逾期不还者开除会员，再无赊账特权享受。”
  “慕掌柜，何必如此绝情呢？”半机说着偷偷去蹭磐磐手里的茶水，我狠狠打在他手上，“作为合作伙伴，我现在对你的财务状况十分怀疑，不如我们谈谈今后的发展战略？”
  半机倒也识相，“慕掌柜，实不相瞒，在下除了这绝世好皮囊，实在是一无是处啊。”他说着声泪俱下，磐磐到底心性纯良，竟然已被感动。然而这话虽然自恋，却也是事实。
  “反正也是半瞎，不如不要算命了，去陪客吧。”我勾起他下巴，半机先是娇羞，继而做惊惧状推开我，“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人家……人家绝对不会答应的！”
  虽然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但我总觉得他早已对我的提议心驰神往。
  “慕掌柜，要不给你算一算，若是算对了，我只有一个要求，若是错了，随你处置。”半机忽然信心满满，我倒不担心，毕竟就我看到的那么多次，他算对的几率基本无。
  “好，那就算，姻缘。”我伸出手掌，他十指修长细腻，指腹轻轻划过我手心纹路，微痒却也很暖。这是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的能看到阳光下他垂下的浓密睫毛和收缩瞳孔。
  “慕稞姑娘前世一次姻缘，断了今生无数场红尘。”
  我心中莫名惊慌，半机抬头笑着看我，不似以往的死皮赖脸，竟然有些温柔。
  “我只要慕掌柜这一根青花簪子。”半机说着已经伸出长臂将簪子取走，我回过神时他那算命桌前已经又坐了别的客人，磐磐担心的喊我，小黑好像也在喊我，我什么都听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叁】
  
  那日大白救回的两个人奄奄一息，悉心调养几日后已恢复的差不多。玄武很疑惑一向比他那个账房先生还精明的我怎么会让两个陌生人白吃白住这么久，对此我只是留下话，待他们身体养好，留下相当钱财便可自行离去。
  然而某日那男子还是来见了我，彼时半机仍在我窗口下算命，我关了窗，转身对那锦衣华服的男子说道：“公子不必来道谢，我不过是一念之起，造了一次浮屠。”
  “在下魏瞻，定国人士。掌柜好心有好报，只是在下遭遇天灾，实在没什么能够相赠。若信得过在下，日后必定……”
  “你腰间还有剑，为何不能赠与我？”我打断他，走进去摸他的剑，他及时退后一步，“抱歉，这把剑还有要保护的人，恕在下不能相赠。”
  “可是那个姑娘？”我直白的问，回头看落地铜镜中的自己笑如一朵莲花，找不到丝毫心寒的痕迹。
  魏瞻目光中露出警惕，态度已转冷：“掌柜咄咄逼人，是何目的？”今生他是魏瞻，换了姓名，性子却不改。
  我淡淡一笑，“可惜她是来和亲的公主，你是护送她的将军，不可能在一起。”
  魏瞻眼神一厉，拔剑抵向我的脖颈，“你到底是谁？”
  “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的。”我用指尖轻轻移开剑锋，“玄武，送客。”
  玄武推门进来，“魏公子，请。”
  魏瞻疑惑，但看我并无干涉姿态，大概只觉此地不宜久留吧。果然不多时，只见他带着那女子同乘一骑消失在大漠尽头。
  罢了，不愿多想，还是安心睡我的午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