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

26 卿本君子何做贼


兵部大牢里,战郡王独自一人坐在高椅上审问前京军参将徐明。
    这两个曾经并肩作战多年的战友,一个双手交叉凝视着另一个被捆绑在刑架上之人。满是血腥味的空气里,有更为森然恐怖的气息。
    “你不觉得该给本王一个解释么?”
    徐明泰然地答道:“权作我自己狼子野心吧。”
    殷琛冷哼一声,将桌上一叠机密公文扔在他跟前:“这是十三皇子交给本王的,崔复,崔参将。”
    呲牙吐出的后五个字让徐明浑身一颤:“我的身份没有第三人知晓,怎么会……”在他视死如归的眼中终是看到一丝慌乱。
    “十三皇子手下的密探组织无人不惧怕,又怎会查不出你乃崔氏一族的嫡系子孙。”见徐明呆滞不语,殷琛又笑道,“月满楼是什么地方,皇上钦封的天下第一楼,你也敢派兵去抓人?怪不得会露出蛛丝马迹,也怪不得十三皇子倾尽全力彻查。”
    “连累苏老板的确是我自寻死路。”
    “哼。”殷琛不以为然。他对那个女人向来没有过多好感。
    “此事是我自己一人所策划,目的只为扫清兵部阻碍反对我之人,不幸被苏老板撞见,我这才痛下杀手……”
    “你无需辩驳。”殷琛转回高椅上,“崔氏一族勾结瓦剌,企图谋反,本王会如实上报。你若还要护着崔国维,本王可连一具全尸都无法为你争取了。”
    “末将死不足惜。”
    “你当然死不足惜,可你也得为妻儿着想,难道你想看着他们忍受凌迟的痛苦?”
    徐明死灰的眼睛里蓦地浮出一丝嘲弄:“王爷,我们好歹算多年至交一场,你这般想把我除之而后快,可是也因为我对甄妃娘娘的爱慕之情?”
    殷琛霍然抬头狠狠怒视这个阶下囚。
    “自你当年在奉天出卖本王那刻起,我们便不是朋友!”
    徐明无视他的咆哮,继续自言自语,好似想说完最后的遗言:“其实我很感激你,至少带她走出了这一族的悲惨命运……”
    原本在前朝“卢李郑王崔”五大家族中,崔氏一脉是最为兴旺最有权势的贵族。后来范阳卢氏的大军南伐,统一南北混乱局面,一举奠定千秋帝王之位。而清河崔氏逐渐衰落,却又不甘屈之其下,是以家族的掌权者多年来一直密谋着倒卢大计。
    殷琛没有再听他絮叨,愤愤走出牢房那一刻迟疑地回望了一眼。那样一个将才本是前途无量,那样一段相处本是过命交情,却都抵不过各自赋予自己的枷锁。
    *********
    苏枕月睁开眼时,看到了自己卧房的天花板。
    她知道自己已平安无事,也记得当时纷乱嘈杂的动荡,还有朦胧记忆中那温暖而可靠的怀抱。往后很多年她都贪恋着那样一份温暖,不仅能驱散内心的恐慌与寂寥,还能让自己在午夜梦回时有一个依靠。
    可此刻坐在榻边的却是大姐苏云绣。她见苏枕月醒来,小心翼翼将其扶靠在床头,又端来案几上的皮蛋瘦肉粥喂食。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待会儿再让大夫来为你诊治。”
    “不用了,大姐,我已无大碍。”
    “爹爹还不知此事,我们只道你去外省办货了。所以你得听话些,赶紧好起来,省得他担心。”
    “枕月明白。”
    苏云绣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操心些什么:“犯人已伏法,事情也告一段落。萧公子和李大人去衙门办理后续要事了,而十三皇子……”
    听到这声,苏枕月心里咯噔一下乱颤。
    一向端庄的苏云绣也忍不住笑着摇头:“十三皇子还在外间候着,整晚都未离开。”
    苏枕月面红耳赤地侧头看去,果然屏风那头依稀有个剪影在徘徊,那样冷清又那样无奈。她轻咬下唇,想让大姐请他回去,可话到了嘴边又舍不得。
    苏云绣瞧着这想靠近又不能靠近的两人,只能叹气。
    这时,从门外传来苏三小姐苏俏君的声音。她给外间的殷祥请了安,又转过屏风探头一望:“堂里客人愈发多起来了,我才接手多有不适应,大姐你来帮我周旋一下吧?”
    苏云绣明白了她眼里的暗示,当即起身走到屏风外:“那,可否劳烦十三殿下帮忙照顾一下我家二妹?”
    殷祥接过她递来的食具,踟蹰地往里张望。
    苏俏君当机立断推搡了他一把:“那么就多谢十三殿下了啊,大姐我们下楼去吧。”她转身关门时又驻足看了一眼里头的两人,木讷的对望,小心翼翼的情绪,真是纠缠不清的命运。她开始有点明白当年二姐深陷其中的感受,所以这才为他们搭线牵桥。
    殷祥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床榻上虚弱的苏枕月拉了拉被子,立马垂下眼,盯着手中的粥不知所措。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可以风轻云淡地端起笑靥,对任何事他都可以从容不迫果敢决绝,唯独面对这个女子他只有相形见绌。天下万象,一物克一物,也许她便是他命中的克星。
    “让你担心了。”良久,是苏枕月淡淡一语。
    他多么害怕她会疏离地道出一声对不起抑或谢谢,还好都是庸人自扰,还好有了开口的机会。
    “不想让我担心就把这粥喝了。”他顺势坐在床尾,将半勺皮蛋瘦肉粥递到她嘴边。
    苏枕月低头哽咽,复又凄然笑起,将其噎下。哪怕当年在闲者居朝夕相处也不曾有过这般亲密的举止,如今时过境迁却将所有感情都倾注到了一个结点。可这已然是她能努力把握的最大奢望,她仍是无法抓住眼前的美梦,仍然没有资格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她和着自己的眼泪吞下苦涩的粥汤,殷祥都看在眼里。
    这无言的陪伴与扶持就像一场轮回,无关风月,不计未来。
    *********
    温亲王驾临月满楼时,苏枕月已能下楼招呼贵客了。
    随行的一名侍卫将一堆包装精美的补品递给前来接待的掌柜和跑堂,应酬中的苏俏君见来者是昔日的狠心人,又是生气又是后怕,索性提了大摆裙匆匆逃回后院。苏枕月在泼墨区瞧见了,立马赶了过去。
    “温亲王大驾光临,枕月有失远迎。”
    自上回卢帝亲临此处,殷司便再未踏进月满楼。此刻他打量眼前这个略显憔悴的人,心里竟又生出一丝别样感觉。
    “还有哪间屋子空着么?本王想跟苏老板私下聊几句话。”
    “王爷这边请,三楼的君子阁尚未有客人。”
    殷司赫然回望谦恭的她,也不知其是嘲讽抑或暗示。莫名的期待让他浮出一些久违的兴致。
    君子阁里摆满了君子兰盆景,连门帘都用印染的青竹装饰。
    苏枕月给温亲王斟了杯祁门红茶,他却只顾将侍从屏退,并不领情。
    “听闻了苏老板最近发生之事,本王也十分愤慨。”
    “王爷有心了,枕月惭愧。”
    “据说十五弟当日便处决了那徐明,不知十三弟是否还会继续追查乱党?”
    “枕月并未打听,只是按例去衙门录了案底。”
    不温不火、中规中矩的回答让殷司撇撇嘴。他一手敲击着木桌,酝酿了许久方凝神正语道:“苏老板,你可知道我今日来找你所谓何事?”
    苏枕月心里发笑。这些大人物每每来月满楼总会问她这么一句,更可笑的是,她却果真知晓是为何。
    原来那日在巷口她不仅见到了徐明和瓦剌族特使,还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她本是不确定的,但今日见了殷司,方恍然大悟,那第三人便是他出入任何场合都会贴身随行的侍卫。
    “枕月是个生意人……”
    殷司听到这句已放下戒备宽慰一笑,殊不知她接着话锋一转:“可我更是一个当朝子民。虽也不赞成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偏激,但仍想奉劝王爷一句,莫为眼前利益做了千古罪人。”
    “若非我愧疚于当年对苏家过于绝情,就凭你这一句,今日便难逃一死。”殷司阴测测地一字一顿威胁道。
    苏枕月笑着思忖片刻,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道:“王爷心中尚有情义,枕月相信一切都只是误会。”
    殷司的嘴角浮上一丝玩味。这个女人变了,变得这般长袖善舞。
    “那的确是个误会。只要苏老板让误会随风而逝,本王也不再追究什么。”
    见其起身打算离开,苏枕月想他顾念旧情不忍伤害自己,于是诚恳劝道:“王爷!我们本无深仇大恨,也无须处处为敌算计。枕月很是感激您当年的赏识,如今也依旧希望您常乐安康……”
    他回头看她,第一回听到其真心的赞赏,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您才华横溢,气度非凡,要登上那个位置,方法有很多,切勿用了最得不偿失的一种……”
    “本王从来就不是君子。”殷司利索地走出君子阁,却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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