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

32 断桥千年再相会


守在井边的小伍和香儿等得磨皮擦痒时,突然见井口有动静,却竟是殷祥被几个斗篷卫士押解出来。
    小伍赫然一惊,怒火中烧:“大胆!你们竟敢如此冒犯十三……冒犯我家公子!”
    为首的斗篷男推搡了一把殷祥,小伍和香儿赶紧去搀扶。
    “项公子,我劝你不要跟我家主人作对,就算报官也无用,在临安城与卞氏为敌绝非明智。我们会好好照顾苏姑娘的,你放心离去吧。”
    “什么?!”香儿开口一声哭腔,“你、你们把我家小姐怎么了?”
    斗篷男冷笑不语,和其它卫士不慌不忙地回到井底。
    小伍扶着香儿无力的身子,又望了望失魂落魄的殷祥,急得直问:“公子!到底发了何事?月姑娘呢?”
    殷祥霎时恢复神智,缓解了片刻急促的呼吸,冷峻森然地吩咐了一句:“立即回客栈,准备笔墨。”
    “是、是,公子。”小伍打了一个激灵。
    ……
    回到客栈,小二将两张方桌拼到一块,小伍铺纸,香儿磨墨。殷祥站在案前俯视空白的宣纸,久久凝望的眼中有风云际会的波澜。
    忽而又见其紧闭双目思索,似深陷在某种梦魇般地回忆中。小伍当下了然他家公子所作所为,果不其然,殷祥眸子开阖张歙间,已执笔而书,不出两柱香时间便大功告成。
    香儿探头一望,不禁大骇。
    墨韵朱砂在殷祥骨骼清晰的秀指间跃然而出,他竟将那苏氏踪卷全凭记忆临摹了出来!
    “小伍,你执此令牌即刻前往临安藏书楼,将江南一带的图志文献全数搬来客栈。”
    “小伍这就去!”
    殷祥又向香儿嘱道:“让掌柜的张贴一方告示,重金聘请熟悉此地变迁的原住民,最好是年长阅历资深之人。”
    香儿点点头,忍不住想问:“公子,这图卷到底是何物?跟解救小姐有何关系?”
    “此乃地图。”
    “地图?怎会是这般模样……”
    “这跟南方一派的航海图类似,难怪此前我与枕月觉得眼熟。”殷祥目光停留在画卷的末端,口吻又强硬了几分,“翻开整个江浙,我也一定要把苏氏后人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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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枕月被独自软禁在一间香闺里,一手托肘紧捏衣褶,一手习惯性地放在嘴上。
    忽而门外传来响动,她靠着窗边,依稀瞥见一阵紫风掠过。接着有急促的脚步声临近,苏枕月连连退至客桌边坐下。
    卞凌风推门而入,他涨红的铁面让故作镇定的苏枕月心里一惊。
    “卞宫主,你到底意欲何为?”
    卞凌风闷不吭声,似憋着一肚子无奈。他负手来到客桌旁,直视苏枕月良久,终是胜不过那样坚韧不屈的目光,渐渐将视线移开。
    “非也,此乃天意。”
    “自诩是天,您不怕朝廷追究,还不怕遭天谴么?”
    “没想到娴静的苏小姐竟这般伶牙俐齿。”
    闻及他的笑讽,苏枕月方收敛气焰,压低声音道:“小女子只是急于想知道宫主的打算,有所冒犯,还望见谅。”
    “三日后是黄道吉日,你将以苏家后人的身份嫁进卞家。好好准备一下,苏小姐是聪明人,别做无谓的挣扎。”
    “卞宫主!”苏枕月唰得起身唤住意欲离开的男人。她实在急了没辙,只能转到他跟前,直白质问:“若要我点头穿上那嫁衣,宫主能否交待一下宫里的那位紫衫姑娘是何人?”
    她在进行一场赌博,一场不知筹码不知底牌的赌局。然而看到卞凌风眸中倏尔闪过的痛苦,她便知道自己猜准了对方的软处。
    “……”卞凌风丢下一个冷漠的眼神,道,“就算你不点头,婚事也会如期举行。我可没有你那位项公子的君子作风。”
    苏枕月吃瘪,再无计可施,只能任由他就此离开。
    三天,只有三天的时间,她不仅担心自己的处境,更担心殷祥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举动。
    *********
    经过一天一夜的钻研和询查,殷祥终于弄明白地图上的数字是何深意。原来这幅地图果然按照西国番邦的航海图形制所绘,每一组朱砂数字都代表一个地方的轴心点,而旁边的绿色斑块则是绘图人的所在位置。还好殷祥曾在约翰神父那里看过这复杂的绘制,闲暇时又听苏枕月解说过一次,看来那苏家后人也有崇尚洋学之辈。
    “公子,依你之言再观这图卷,上端枝繁叶茂,底部独留一脉,看来晋时苏家已快后继无人了。”
    香儿听小伍这么一说,心中又骤然抽紧:“那我家小姐岂不是,岂不是……”
    殷祥眉头微蹙,伸手在宣纸上轻抚,却在末端那处朱砂上伶俐一敲:“卞凌风曾说过最后打听到线索之地是临安,而这数字标识的亦是临安……”
    小伍明眸一闪:“莫不是那苏家后人就在临安城内!”
    “城内具是小桥流水,可这三河并列横贯的景象不见得普遍。小伍你再跑一趟衙门查查户籍簿,但凡在这几处入住未有二十年的都尽数记下。”殷祥记得苏氏踪卷的原本有一个很醒目的特点,最初的墨汁乃是晋时笔迹,而最后的记录却不超过二十年。
    香儿想和小伍一同前去,殷祥却修书一封,吩咐她到驿站守候,若黄昏之时仍无消息,便让驿卒把密函送往江浙巡抚手中。十年前,殷祥为寻苏枕月来到苏州,却阴差阳错与江浙巡抚结下盟约,令其效忠于当时的三皇子。如今万不得已,惟有冒险披露身份,让其派兵掀了那西湖龙宫!他绝不会拿她的安危来孤注一掷。
    一个多时辰后,小伍揣着一方纸赶回客栈时,殷祥正向堂里一些喝茶抽旱烟的闲聊之徒打听。
    又经过一番梳理取舍,最终确定了五户人家进行分头查探。殷祥轻功较好,走访了三户均非苏氏后人便匆匆赶去找小伍。主仆二人在南城汇合,当下已锁定了最后一户渔樵之家。
    “此地虽是三条支流小河的交汇处,却因在城边而人烟稀少。”
    殷祥道:“桃花掩映,青苔葱葱,比之咱们刚才走访的几处更有诗情底蕴,而且隐居深意不言而喻。”他信步踏进院落门槛,刚展颜而笑,嘴角的弧度却僵硬在了院里那座青草离离的新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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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祥孤身闯进西湖底古墓时,卞凌风手持一封信纸正颓然地瘫坐在张灯结彩的大厅宝座上。
    三十个斗篷卫士拦不住招招下狠手的殷祥,尤其是他手中的机关箭弩,是以只能任由其气势汹汹地前行。
    殷祥初入井底,见一派殷红繁华,心中已有不祥预感,此刻又见卞凌风浑身新郎长袍,瞬间被点燃了怒火。
    “苏氏后人我已找着,请你放了枕月,立刻。”
    卞凌风死灰的眸子猛然苏醒:“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三天之内找着……不可能,绝不可能……”
    殷祥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牌子:“这是苏氏最后一脉的小女儿灵位,他们隐姓埋名久居临安南城已有二十余年。”
    “灵位?”卞凌风脸色刷白。
    “你若不信,还可瞧瞧这是否乃苏家之信物。”
    卞凌风接过那半块雕花白玉,果真和自己腰间的半截玉佩吻合无误。古老的约定随着那最后一位苏家人的离世而烟消云散,穷尽终身的寻找,千百年的承诺压得几代人踹不过气。卞凌风抚摸灵位上的名字,苏沐儿,突然如释重负,泣不成声。
    “没了,都没了,苏家女儿殁了,紫烟也走了……我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跪倒在地,手里死死捏着那封留书。
    殷祥一时有些动容,声音也缓和了几分:“卞宫主,其实,一切尚为时不晚。”他从包袱里抽出一封信,“很多事,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
    卞凌风瞥见那信封上的笔记极为熟悉,便赫然夺过细细阅看。
    “我到达苏家老宅时,有一位女子正在料理苏家最后一位老仆人的身后事。她将这封信交予我后,便收拾行囊打算去远游。”殷祥唏嘘感叹,“她说世代恩怨磨人,不愿多做纠缠,如今就当那最后的‘苏沐儿’也黄土埋长身,望卞家落个安心。”
    “她!……竟然是,她……”卞凌风双手抱头,凌乱的头发
    原来那自由出入西湖龙宫的紫烟姑娘便是苏家最后的小女儿苏沐儿。她早年与卞凌风在临安城郊的武学堂结识,两人相恋多年却一直未能完成婚事。卞凌风是因家族使命无法娶他人为正妻,苏沐儿却是不想因先辈的誓约给彼此淳朴的感情掺入杂质,是以多年来保守自己便是苏家人的秘密。两个深爱的人,十年来为此争吵无数,却谁也离不开谁。直到苏枕月被软禁在古墓,卞凌风谎称自己爱上了她,苏沐儿伤心欲绝,最终决定留书出走。然而他却只是故意激走她,不想再耽误那易逝的芳华,不想用这畸形的感情牵绊她一生。
    西湖地,断桥下,相伴十年的爱侣不知宿命早已将两族人牢牢拴在了一起,就像一个轮回,却因一点时差最终擦肩而过。
    “世间难得有真情,何苦为了遥不可及的往事云烟误了彼此终身……”
    卞凌风痴痴地冷笑:“项公子和苏小姐可真是天作之合,竟连说的话都如出一辙。”
    殷祥倏然低头盯回瘫坐在地的男人,悠远的目光凌厉成了一把刀子:“枕月在何处?”
    已然痴傻的龙宫主人跌跌撞撞起身,一路走向黑暗中的墓中居室:“断桥相会无悔恨,断桥相会无悔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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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已至,苏枕月仍在断桥上的湖心亭局促不安地徘徊。
    原来她趁卞凌风看到紫烟留书出走的崩溃之际,成功说服了其放过自己,可见这个男人亦是性情中人,他是低估了自己对那位女子的感情。
    逃出来后,她在客栈寻不着殷祥,只好遵照卞凌风的交待留在湖心亭静等。她甚至来不及换下满身凤冠霞帔,只怕会错过与殷祥重逢的每一次时机。
    当那袭白袍玉颜的翩翩身影出现在桥头之时,她却发现极速跳动的心律非但没有平静反而愈发狂躁不安,狂躁到眼里都渗出了莫名的泪水。这半生,她和他经历了太多这样的离别和重逢,每一次都掏空了彼此所有感情和心血,她不知道哪一次就是真正的诀别,她不想到了那一刻有些话仍是尘封的秘密……
    殷祥看到湖心亭的她时,双眸被那惊艳近妖的红色隐隐刺痛。原来清雅素静的她着红裳竟是这般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连万世传颂的西湖美景在他眼底也只不过成了她的背景。脑海里赫然闪现出宫灯彩坊和仪仗乐队,他骑着千里骏马将要迎娶轿中的女子,那是他好不容易才寻回的新娘……
    幻想拉上帷幕,他们一步一步相对靠近。
    直面而立时,殷祥双手捧着苏枕月的脸,满眼都是珍惜。苏枕月无语凝噎,想伸手抚平他眉头的皱纹,那样的苦笑是她最心疼的模样。不料殷祥却突然一把搂过她的肩,将其紧紧拥入怀里,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接触,却是那样熟悉,那样安心。他再不管身处的环境,再不管诸多牵绊,再不管她是否允诺,若这一刻他不圈牢她,自己便再无前行的心力。
    “我答应你……”苏枕月双手环住他的后背,轻闭双目,嘴角含笑,“殷祥。”
    他登时身子一僵。
    这是她第一次唤自己的的名字。
    “谢谢你,项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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