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

33 竹林二仙祭仙古


“如此说来,卞宫主任由紫烟姑娘一走了之,不再寻找她?”
    马车里的苏枕月听完事情始末,心中莫名荡起一丝遗憾。没有对既定命运的无奈,没有对机缘巧合的惊叹,惟有这一份令人唏嘘的遗憾。
    殷祥知心解意地默默含笑:“那位苏家姑娘性子执拗,从她隐忍在卞凌风身边十载便可知。哪怕是心爱之人即将成婚,她宁肯离开也不愿污浊彼此之间的情意,你说,你们苏家之人是否血脉里传承了同一种秉性?不是说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么,兴许卞凌风并未找错人……”
    苏枕月面上染开一朵红晕,可心想他如今能拿从前的伤疤打趣必是心扉全开,于是欣慰便替代了尴尬。
    “项公子,言多必失。”她抿嘴斜望他,从案几上递过一杯龙井,这是临安最好的茶品。
    “是,项夫人,在下知错矣。”殷祥收了折扇,恭敬地抱拳作揖,又放诞不羁地将茶水灌满嘴里。
    “哎,此非佳酿,怎地一饮而尽?”
    “夫人妙手炮制的芳茗正如美酒醉人呐,哈哈……”
    听着湘帘半卷的车厢里那阵阵嬉笑欢愉,赶车中的小伍回头望了一眼。
    “这样的公子,我在十年前见过。”他又看向身边并坐驾车的香儿,“有你家小姐在,真好。”
    闻及那难能可贵的温柔一语,香儿心中亦是动容万分:“还是‘我家小姐’呢?”
    小伍露齿开怀:“咱家少夫人!”
    香儿俏眸一收,直直望向林荫大道:“少夫人嘱咐,月末定有大雨,咱们务必在六日之内抵达皖北。”
    “好嘞!”小伍挥了挥缰绳,驱马奔驰。
    此去弃船换车,沿着长江一路向上。苏枕月记得殷祥说过,有生之年他想去嵇叔夜的故乡——谯郡祭拜,所以她想助其成全这片赤子之心。
    *********
    谯郡坐落在皖区北部,殷祥等人到达城镇时正值当地酷暑气候,又热又潮,苏枕月生长于南方还算适应,倒是殷祥颇感难受,好在他体魄强健,也无甚大碍。
    他们在下榻的客栈稍作歇息后,就携伴外出游走,尤其是想打听嵇康的故居所在。据客栈掌柜说,每年都有文人墨客来此寻找嵇康仙踪,奈何大多都徒劳而返,镇上那些自称叔夜后人的均是江湖骗子,骗财骗色令外来之客无不惊恐。
    这不,殷祥等刚踏出客栈门口便有一少年拦道:“各位朋友可是初到此地?需要帮忙吗?”
    见其衣着华丽却甚为陈旧,殷祥眯了眯眼,笑说:“是的,小哥你知道嵇叔夜故居何在?”
    少年狡黠一乐:“我自然知道。我乃叔夜第四十二代后人,可以带公子小姐前去祖屋,就在西城转角,不远。”
    苏枕月与殷祥相视一眼:“我听闻,叔夜仙踪难寻,小哥怎么能确定那是他的故居?”
    “都说了我乃其后裔,那是我们的祖屋,只要给在下一点带路费,保证让你们觉得不虚此行!”
    殷祥打住苏枕月的质疑,又笑问:“此处地形繁杂,穿街过巷易为迷路,小哥你有带路的经验么?”
    少年登时哈哈大笑,连连拍拍胸脯道:“我八岁便在这谯郡城给人指路,再也没人能比我更了解这街头巷尾了,您呀就放心吧,走失不了!”
    “如此说来,小哥多年来也赚得不少带路费了?”
    “嘿嘿,哪里哪里,混口饭吃罢了。”
    殷祥挥打扇子,转了转眼珠:“那么,就有劳小哥了。”
    “好说!好说!”少年欣喜地上前开路。
    小伍香儿不明深意,殷祥却只是悄悄吩咐他俩相隔十丈暗自跟随,见机行事。
    走了约摸一盏茶功夫,街上的人烟逐渐稀少。苏枕月偷偷瞄了一眼身后不远处藏在墙角的香儿和小伍,有些对未知风险的担心,殷祥却是正沉浸在对城西这片徽派建筑的迷恋中。
    青砖梨木,层楼叠院,幽幽穿梭在这样一片灰调肃穆中,令人心摇神驰,不觉间便会被那马头墙、小青瓦上浸染的旧时光纷扰了情绪。
    寂静地行走在小巷,如江南烟雨中的缠绵徘徊。苏枕月看着身边男子的青蓝布袍,似融进了周遭迷惘神隐的氛围,心中便放下了不安,专注地享受这入画之游。
    他当然也看到了她眼里的凄迷和嘴角的微笑。年少时无邪的约定,如今都一一实现,这真是比梦境更为玄妙的一刻。
    正在此时,前方的少年急急拐进一个暗角,苏枕月暗叹一声不好,随即一大波衣着褴褛的少男少女持棍涌了出来。
    殷祥见都是孩子,不便出手,只得护着苏枕月频频后退。而那个消失的少年再度出现,伴随着一张渔网落下,眼看他们就要成困兽之斗,小伍正好赶过来,悄悄绕到少年身后将其制伏。殷祥趁机一脚踢开渔网,又抽出袖中剑将其斩断。少男少女们见头领被困,殷祥出剑的手法又高,纷纷扔棍求饶。
    “你们这帮小鬼头是什么人?连我们的主意也敢打?”小伍死死扣住少年的双手。
    “废话少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少年怒嚎。
    “哎我说你个偷鸡摸狗的小子,口气倒是不小,整得像是咱们要打劫你似的……”
    殷祥打断小伍的盘问,蹲下身对少年笑道:“若是把你交给官府,只怕你这些弟弟妹妹们就得挨饿了。”
    少年眸中一滞,恶狠狠地盯向殷祥:“你到底想如何?”
    “别再干这勾当,让这些孩子们有家的回家,无家可归的都去安乐堂,由官府出面照料。”
    “哼,你这富贵人说得倒轻巧。”
    小伍伸手就往他脑袋一拍。
    “公子,请手下留情!”
    一个虬髯大汉遽然从檐上跳下来,呼道:“还望公子高抬贵手绕过这娃娃!”
    小伍以为少年又有同伙赶至,苏枕月却打量起这半路杀出男子,其眉宇间充满浩然英气,毫无奸佞狡诈之相。
    “这位兄台是?”殷祥作揖询问,不失风度。
    “在下王猛,乃本地人士,家居城东,在武学堂任职教头。”大汉道,“这小娃名唤嵇麒,与在下是世交。其家道中落,为谋生计时常做些坑人的不耻勾当,可本性纯良,实无歹心。”
    “实无歹心?”小伍怒不可遏,“伙同一帮臭小子埋伏我们,若非咱家公子英明,还不知往后得有多少人遭殃呢!”
    苏枕月见大汉面有难色,复问:“王教头既与他是世交,何不多加规劝,或者与之谋个小差,也不至于以此不法之道谋生。”
    “这位夫人有所不知。”王猛盯向一脸戾气的嵇麒感慨,“这些孩子都是孤儿,小麒感同身受,又怕他们受人欺负,于是把他们都带回自个儿家中。长此以往,我们亦有心无力……”
    殷祥心里佩服倔强少年的勇气,心思却不由想到了别处:“王教头方才可道这少年姓嵇?”
    王猛了然一笑:“没错。在这一点上,这浑小子倒是未有欺骗诸位。他姓嵇名麒,正是嵇叔夜的第四十二代子孙。”
    *********
    据后来王猛解释,嵇康在谯郡并无故居保存。但其后人和风流雅士为他在城郊嵇山下的葑竹林设了衣冠冢,好让亲友祭拜。
    殷祥并不打算再追究嵇麒之事,王猛却过意不去,于是把葑竹林里自己的一处雅宅无偿租赁给了他。
    青竹幽幽的深处,一座竹制雅舍安然静立。东边溪水淙淙,南边高山云雾隐隐。
    “看不出王教头这粗人却这般精致风雅,此宅的环境好生唯美,堪称仙境。”香儿在廊子转悠惊叹。
    “昔日嵇叔夜的朋友中也有这样一位其貌不扬的豪迈雅士。”殷祥一手负在身后,悠悠站于院中仰望这座竹宅。
    “可是唯酒是务,刘伯伦?”苏枕月莞尔接道。
    “正是刘伶!”
    两人又是相对一笑,殷祥忽而向里屋整理行李的小伍唤了声:“别忙活了,咱们先去置办几样东西,好趁天黑之前到衣冠冢一趟。”
    买了香烛酒肉,四人寻着小径上仅有的一缕足迹来到竹林深处。
    墓垣石砌,芳草萋萋。碑上楷书,字字泣泪。
    殷祥眼有怜惜,情不自禁上前扫墓筑坟,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
    苏枕月轻叹一声,淡淡忧愁如手中点燃的烛烟。
    千古名士在此寂寞地等待,等待知己人从天地四方而来。纵有一身风流韵骨,才华横溢,奈何世事难测,世道如此。然而古往今来郁郁不得志者难有嵇康的洒脱和执着,就连殷祥也难逃世俗的羁绊,也不得不妥协。于是这场心祭仙古便有了更痛彻心扉的意义。
    清风吹摆竹林,沙沙作响声宛如墓中传来的应答。
    此后,殷祥和苏枕月在葑竹林常住久居。白天他们携游饮乐,兴致来了便吟诗作文,闻歌起舞;夜晚红|袖|添|香,对弹素琴,研习金经。男子风姿挺秀,醉玉颓山;女子如仙如梦,不似今人。他们的风采在谯郡名人雅士之间传播开来,有时会有文人墨客慕名造访,王猛偶尔也会带着鸿儒前来,无非畅谈些老庄之学、阴阳之道。有一回他俩前往衣冠冢祭拜时,还遇见了久违的少年——嵇麒。
    嵇麒每年会来焚香两次,可见其甚有忠孝之心。如今他已不再做那坑蒙拐骗的勾当,而是励精图治考取了进士功名。殷祥赞他没有辱没名士之后的名声,他看了看殷祥身后淡然含笑的苏枕月却道,古有山阳竹林七贤,今有嵇山竹林二仙,当真有趣。
    分别之时,嵇麒坦言即将离开谯郡,有一位大人物欲提拔他到范阳谋生。殷祥和苏枕月欣慰祝福,想着也许未来还能在京城与之重逢,便释然了几分惆怅。
    两人一路谈及此事,深觉天地造化不可捉摸。回到雅舍时见炊烟袅袅,想是小伍和香儿从城里置办了货物归来,浑然不知堂内静候的不速之客。
    “十三哥,许久不见。世间谁能料到,阶下之囚竟在这逍遥地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
    殷祥和苏枕月怔立在门口,与客厅里的殷琛和别妩甄两两四目相对。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