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脑海滚出去

26 母亲出现


大学的第一个学期都是很漫长的,但过了这一个阶段,大学的车轮就像疯了似地向前转,让人不知所措,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时光荏苒、光阴易逝。
    大一的下半学期,杨文博除了周末去市中心弹吉他赚点生活费,就是疯狂地汲取各种知识,如背各国法律条陈,学习网页设计构建网站,选修法语。
    他逃避着展鹏飞,展鹏飞也在逃避着他。整整一个学期,他们没有正面碰到过一次。
    倒是沈清泽找过他几次,想与他签订毕业工作协议出钱供他念书,杨文博一概拒绝了,他还没缺钱到想和这人扯上关系。还好沈清泽不能在S市久待,必须回Q市管理公司,杨文博才摆脱了他的纠缠。
    很快暑假就来了,杨文博申请了留校,每天都泡在图书馆,或是在一边看书,或是借图书馆的电脑接翻译和编程的任务,赚点佣金。
    离大二开学还有两天,杨文博收到了辅导员的电话,辅导员说:“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你妈妈找你。”
    杨文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办公室的,他在门口徘徊了很久,鼓起勇气正要敲门的时候,走廊里一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子激动地看着他,说:“你是阿文对不对,你是不是叫杨文博。”
    “是,”杨文博平静地回答道,他知道,这应该就是他的母亲了。
    他曾多次想象母亲的模样,也想了很多种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但真的看到对方时,没有一点激动的情绪,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杨慧十六岁怀了杨文博,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在21世纪,女人三十多岁仍然是年轻人,或青春活泼,或妩媚性感,芬芳如红酒。
    杨慧的五官很好,能想象得出十六七岁时是何等的美貌,单纯从外貌看,杨慧仍然年轻,但此时的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一个中年女子。
    杨慧的皮肤有些营养不良的蜡黄,头发虽然短,发质却不怎么好,有些干枯分叉。
    杨慧穿的衬衫裤子布鞋都是小商品批发市场的大妈款,浑身上下加起来恐怕还不到五十块钱。
    “阿文,这钱你拿去报名,”杨慧从劣质的黑挎包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上面还带着银行的白色捆扎条,一看就知道是一万元整。
    “以后妈供你上学,有妈在,你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原本想早点来看你的,但没想到大学的学费要那么贵,前两天刚攒到一万就急急忙忙地过来了。”
    “……”
    “阿文,妈知道自己坐过牢不光彩,你别跟人家说你有我这个妈,”杨慧一句接一句地说着,生怕杨文博不搭理他,急着把想到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
    妈,我爸是谁,这句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都被杨文博吞了回去,他只道:“妈,吃过饭没。”
    杨慧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想过阿文会叛逆,会冷漠,会抗拒,唯独没想到他会这么容易就认了她这个妈,拿袖子抹了眼泪,杨慧胡乱点了点头,说:“我吃过了,你的事要紧。”
    “我还没吃,”杨文博挽住杨慧的胳膊,“陪我到食堂吃饭吧。”
    杨慧仍是胡乱点了点头,“好好,饿了得赶紧吃饭,小孩子经不得饿,你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杨文博把母亲领到了食堂,买了两份快餐。
    杨慧一下车就到学校来找人了,哪里有空吃饭,先前见到儿子太激动没觉得,饭菜端到面前才感到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儿子这样贴心懂事,应该高兴才对,可她却很羞愧。
    阿文太优秀,却不是自己养大的,她的出现更像是凭空来占阿文好处的。
    “妈,等会儿我们就出去订个旅馆,您先住几天,时间太晚可能就订不到了。”
    “不用了,我下午就走,”杨慧连连摆手。
    “怎么这么赶。”
    “我只跟厂里请了两天假。”
    “我送您回去。”
    “别,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你这来回又折腾又费钱。”
    杨文博没有太坚持,他们毕竟还不熟,吃完午饭在校园略逛了逛就把人送到了火车站,陪着买票候车。
    杨慧上了火车,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妈,一万块钱放您包里了,我不缺钱用,您收好了,给自己买点吃的穿的,别太省。
    “让让,让让,”杨慧推开拥挤的人群,挤出了火车。她着急上火地在偌大的火车站里狂奔,想早点找到杨文博,把一万块钱给他,在火车开动前赶回来。
    S市这样的大都市,火车站的复杂性不消多说,杨慧已经完全忘了该找人指路,她只是机械性地沿着一条路狂奔,期待这就是出口,发现不对时失望地沿着另一条路狂奔。
    眼前的景物忽然模糊起来,耳边嘈杂的声音也渐渐消失,杨慧晕倒的最后的动作是,紧紧抱住怀里的包。
    收到地铁工作人员的呼救电话,救护车来得很快,医生在车上给杨慧做急救措施时竟然取不下那装着一万块的黑色小挎包,只得吩咐护士先拉开拉链,掏出证件登记,给手机上唯一的一个联系人打电话。
    杨文博赶到省人民医院的时候,医生皱眉看了看他,问:“你家大人呢?”
    “我家只有我和我妈,请问我妈是什么病,有没有事?”
    “杨慧女士的病因还没确诊,我们初步判定是重型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医生撕了一张条给杨文博,“请到一楼预缴两千先期费用,我们好做进一步的检查。”
    杨文博的脑中嗡鸣一声,图书馆的杂书他看了不少,对于各种重疾都有些了解。
    再生障碍性贫血是因骨髓造血功能降低或发生障碍所致的贫血,长伴内脏出血、严重感染,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目前最常用的治疗手段就是免疫抑制治疗和骨髓移植。不管是哪一种,都花费巨大,不是普通家庭能承担的。
    最彻底的治疗方法自然是骨髓移植,但要找到合适的配型谈何容易。
    杨文博浑浑噩噩地到一楼交了费,在病房外等诊断结果,结果毫无悬念,确实是重型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预缴的两千自然远远不够,杨文博又添了杨慧带来的一万块钱。
    由于杨文博还未成年,医生在杨慧醒后就将病情尽数告知了杨慧,让她选择免疫抑制治疗亦或骨髓移植,如果是后者,现在就要着手在中华骨髓库寻找合适的配型,也科普了下大概的费用。
    潜台词是,没有钱治疗就尽早出院。
    杨慧沉默着听完了医生的话,这个病,她知道,她厂里一个同事的女儿经常到厂里面玩,后来死了,就是因为这个病。
    她去同事家里帮过几回忙,小姑娘眼睛出血看不清东西,尿里也带血,喉咙、肛|门都烂了,在医院治了一个月花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欠了不少外债,出院在家治疗两个月就发热活活烧死了。
    不行,她不能治这个病。杨慧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四处搜寻,“我的包,我的包呢?”
    “包在这,”杨文博连忙把黑色挎包递给杨慧。
    杨慧拿过包就发现手感不对,她慌忙拉开拉链,急切道:“那一万块钱在哪?”
    “我拿去交了医疗费,”杨文博以掌覆在杨慧粗糙的手背上,安慰着,“妈放心,您的病不难治,很快就能好的。”
    “那是你的学费啊!你怎么能就随便拿去用了,”杨慧抽开了自己的手,这是她第一次对儿子如此疾言厉色。
    医生知道患者遇到了最大的难题,对此他也无能为力,只有离开让这对母子商量是去是留。
    “妈,我真不缺钱用,平时在网上翻译材料、代建网站都能赚不少钱,”杨文博再度握住了杨慧的手。
    杨慧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什么钱不是辛辛苦苦挣出来的,她突然道:“阿文,帮我买份饭吧。”
    “医生说您胃部也感染了,要吃流食,您想吃粥还是面条。”
    “都行。”
    杨文博走后,杨慧再也忍不住呜咽起来,她的命怎么就那么苦。
    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她不怨,村里人都那样。
    上不了中学,她不怨,她爹生她养她已经是恩德,她没权要求更多的东西。
    被沈明远骗得团团转,未婚生子,她不怨,是她太蠢。
    在牢里蹲了十四年,她不怨,谁让她犯法的。
    她恨的是这老天,不给她一条活路。
    她在狱里都想好了,出狱要好好工作,攒钱给儿子上学,攒钱给儿子买房,看着儿子结婚生孩子,如果儿子儿媳愿意,她就帮他们带孩子,现在,都毁了。
    她为什么要从火车上下来,那时直接死在火车上该多好。
    她为什么要拼命争取减刑,死在牢里也挺好。
    只这半天工夫就花了一万多,要再拖那么三四天,让儿子欠上外债,还不如现在直接死了利索。
    对,她该现在就做决断,儿子是那么优秀,未来会有大好的前程,怎么能被她给毁了。
    杨慧挣扎着坐起来,极目四望,只见这个多人病房的阳台很高,她现在没这个力气爬上去,再说病房里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让她爬上去。
    跳楼可行性不高,杨慧只好想别的方法,目光不自觉落到了自己的黑色挎包上,取出里面的一个指甲刀,狠狠地往手腕上划了一下,只有浅浅的血痕,于是在原来的伤口上又划了一刀。
    杨文博刚出电梯就有一股强烈的不安,他再次回到了电梯,按下八楼。
    还没来到病房门口就听到一声尖叫,杨文博心里的不安达到了极点。
    病房最外侧的病床上,穿着蓝色条纹病号服的杨慧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悬空在床边的手腕处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娴静又凄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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