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记

第12章


他叫郑方瑞。他说立瑶如果考虑清楚了,就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他。立瑶其实求之不得,她丝毫不掩饰的欢喜已经全部出卖了她。只是她在最后下决定之前,想着一个人,她希望能有对方的肯定和鼓励,然后,她也许就无往而不利。
     那个人,在苏和酒行。
     立瑶去找他。
     但是,不巧,他到别处办事去了。立瑶只得先将这好消息说给映阙听了。映阙虽然常常会觉得好运从天而降未必是一种福气,她的骨子里总是有许多的阴暗或者悲观,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替妹妹开心。她一直都记得她说,那才是她的梦想,是她所期望的生活。姐妹俩在柜台旁边说说笑笑,连旁的人也禁不住要多看几眼她们的笑靥如花。
     稍后,阮清雪来了。
     蓝家的姐妹都不讨她的喜。尤其是立瑶。在她眼里,立瑶是贪慕虚荣花枝招展不学无术的轻佻女子,映阙则是低微又粗俗的。她故意叹了一声,今天铺头的生意不好,似乎大家都很清闲的呢。然后一个眼神睥睨过去,映阙和立瑶便会意,各自散了。
     立瑶对清雪也无甚好感,临走时,当面掷了她一记白眼。
     两个人,如针尖对麦芒。
     转过一条街。正巧,阮清阁迎面回来。
     他们原本各自低着头,擦身的一瞬,又同时抬了眼。有些仓促,又有些尴尬。他们相视一笑。立瑶的笑,是源自肺腑信手拈来灿如云霞。阮清阁则是措手不及谦和有礼亲中带疏的。
立瑶说,我刚刚找过你。
     阮清阁问,有事吗?
     难道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吗?立瑶几乎要冲口而出。但还是忍住。先前的喜悦,又减三分。然后她将她的好消息告诉了阮清阁,还掏出郑方瑞给她的名片,阮清阁低头轻轻地看了看,说,恭喜你。
     犹如,事不关己。
     立瑶的心,凉了半截。
     【 良宵 】
     天福宫派了人到苏和酒行,说,萧老板有点生意上的事情想跟你们老板商量。阮清阁当天的疲惫和困顿立刻跑得精光。
     原以为被判了死刑毫无转圜的机会了,哪知道萧景陵却又改变了主意,要向苏和订少量的酒。虽然不如阮清阁所预期的,但起码是一个好的开始。
     当然,这一定是萧景陵仔细考虑过的。无关任何庞杂的因素。他是精明的生意人,他向来以事论事。间中有他的助手神态凝重地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他听罢,站起来,对阮清阁微微欠身道,萧某有点事情要处理,请阮老板稍等。
     阮清阁点头,请便。
     话音落,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萧景陵面前,似古时候在公堂上请求申冤的民妇。
     女人说,我也是被逼的,那郑方瑞打着影画公司的旗号,说得天花乱坠。可他们在我喝的水里下迷药,趁我神智不清的时候给我拍了那些见不得人的照片,然后要挟我。萧老板,我是为了赎回那些照片保住自己的名声,不得已才偷了公司的钱啊。萧老板,我求求你,不要报警察厅,那笔钱,我会想办法还清的。
     而那个时候, 阮清阁听见女人说,郑方瑞,他有些怔忡,很努力地想,是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呢?想着想着,右边的眼皮像住进了一只跳蚤。
     突然,他想到立瑶。
     他连礼貌也顾不上了,冲上去,问跪在地上的女人,你说的那间影画公司,地址在哪里?他走得匆忙,留下办公室所有的人,包括萧景陵,面面相觑。
     那天,是农历的九月二十三。
     阮清阁记得,立瑶跟他说,她就是要在那一天,去找那个慧眼识英雄的郑方瑞。他疾步奔走在大街上,手心里,捏满了汗。
     时近黄昏。
     所谓的影画公司,在船板巷的确是有一间空壳的。阮清阁还能看到方瑞影画几个凌乱的大字。可是那招牌像一块被人遗弃的废品立在许多的招牌中间,分不清它对应的究竟是哪一门哪一户,而那个时候船板巷已经开始冷清了,有些屋子或阁楼都是闭着门的。
     阮清阁心急如焚。
     船板巷临着一段窄小的秦淮河,河畔有石堤和绿树,炊烟袅袅的,看上去倒也闲适安静。但宁谧之中忽然听得扑通一声响。
     阮清阁循声望去,秦淮河水中,有一处正泛着巨大的涟漪,像漩涡,缓慢地沿着水流的方向移动。再看得仔细一点,那漩涡里竟然还裹着一个人。
     偶尔冒出半个头,偶尔伸出一双手。
     阮清阁几乎要窒息。
     他飞奔而去,到岸边,猛地跳了下去。
     获救的女子,正是立瑶。她不停地咳嗽,湿漉漉地,狼狈地躺在阮清阁怀里,还一直嚷嚷着,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阮清阁心疼了。
     事情就如他所恐惧的,立瑶跟那个可怜的女人一样,喝了迷药,拍了不堪的照片。然后对方要挟她用重金交换,否则,就到妓院里卖身赚钱,以偿还这一笔债。
     立瑶哭喊着,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能够怎么办?
     阮清阁说,你还有我。
     这四个字,缓缓地,重重地,从唇齿间迸出来,是那么的不容易。阮清阁在那一刻将立瑶抱得很紧很紧。
两具湿透了的身体,仅有微小的暖意。
     又是一阵嘈杂。
     船板巷里,来了一批好整以暇的警察。其中,还有阮清阁看见过的那个女人,和萧景陵的助手。没多久,郑方瑞耷拉着脑袋从一幢旧民房里出来了,身后还有三五个跟他一样面目沮丧的肥硕男子。
     阮清阁大概能够猜到其中的过程,他暗自舒了一口气,拍着立瑶的肩膀,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直到后来陪着立瑶到警察厅取回底片,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女人不顾颜面地报了案,而如她如立瑶那般受害的女子,加在一起,竟然有十余人。并且,听说那女人并没有受到任何指控,她只是辞了在公司的职务,然后到别处谋生去了。这些,都是后话。
     那一晚,阮清阁送立瑶回家。
     他没有离开。
     女子颤巍巍的身体在黑夜里一直紧紧靠着他,他能够感受到她的无助和害怕。他尽量用一些别的话题去分散她的注意力。
     他不知道,那些话题,收效甚微。
     有用的只是他本人。
     只是他。
     立瑶说,不要离开我,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这是她想了很久,却没有说出口的话。阮清阁偷偷地问自己,是不是,迟了。
     可答案依然很明显。那就是,他无法拒绝她。
     那酩烈的真挚的爱意,如蚕茧一样铺天盖地地包裹着。而那柔滑的幽香的胴体,不停缠绕,缠绕,是用男人雄浑的气息和粗涩的汗水灌溉出来的花朵,妖冶,艳丽,盛开在红色的底版之上,黑色的幕布以下。耳朵里,唇齿间,充盈的,全是细细的呢喃与呻吟。
     如此一个良宵。
第八章 芙蓉面,柳如眉
     【 竹马青梅 】
     曾希望,与心爱之人把臂同游。孤烟长河的大漠,或者细雨霏霏的江南,甚至硝烟的战场腐朽的废墟。只要人在,情在。
     蒹葭白鹭,恩爱无衰。
     阮清阁带立瑶去上海。尽管,只是短短的几日。时光之海,于促狭之中暗藏了汹涌。兴许会引发一场撞破礁石的海啸。
     但起码,彼时,彼地,他们心中富足。无坚不摧。
     因为上海不似南京,南京总有人认得他们,南京是是非地。而上海不但繁华,还可以将两颗小沧粟秘密地淹没,任由他们去爱。
     他们如胶似漆。
     立瑶说,我不在乎。哪怕是就这样一辈子不见光,但我知道你爱我,也足够。她这样说,反倒令阮清阁难受。他内心万般的愧疚。
     ——无论是对身边这娇憨热烈的女子,还是家乡深闺寂寞的妻子。
     爱或不爱,都是一种错误。
     进退维谷。
     南京。
     很少有信件从外地送到苏和酒行来。且不说酒行的员工多数是从镇上挑选而来,偌大的苏和镇,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居民们往往世代皆封闭于此,在阮家开酒铺以前,外出闯荡的人可谓凤毛麟角。而这次,是店里新请来的伙计阿贵的一个表兄捎信来告诉他姨妈的死讯,所以,邮差第一次光临。
     如患病一样萎靡的午后。
     映阙胡乱地拨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啪啦。店铺门外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人,喊,张富贵,有信。声音里带着懒散和机械。想必是邮差做得久了,要么麻木,要么腻味。
     而阿贵不在。
     映阙便迎出去,说,我代他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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