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记

第13章


     收字的余音还没有散尽,走到门口,看见来人——顿住。错愕间想起花花绿绿的小时候,想起路口的牛肉面,仿佛软腻香滑还在口,辣椒塞了鼻子,葱花迷了眼。映阙的嘴唇发颤。而那邮差亦是呆呆地杵了半晌,一字一字,问,你是蓝映阙?
     你是,文浚生?
     传说中在帮派的仇杀里被乱刀砍死连尸体也沉入黄浦江的男子,他还活着。也许是命不该绝。黄浦江淹没了他,黄浦江也救了他。他被渔民打捞上岸,足足休养了大半年,方才恢复健康利落的模样。然后在南京当邮差。大概已经四五年。
     若不是重逢旧日的朋友,他还不知道,家中唯一的亲人,他的老父,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他以为自己倔强,总不肯返回贫瘠的小镇向父亲叩头认错,却不想,父亲以更加决绝的方式割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维系。
     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犹如受人毒打。
     而那天,匆匆告别。映阙的脑子里,充满了文浚生。他们阔别八年。彼此都出落得玉立挺拔。当初收藏在心底朦胧的情愫,想必是不能作数了吧。豆蔻之年,只知道,有些人,一看见了便让自己快乐,她是如此地乐意终日跟对方腻在一起。后来这乐意戛然而止,也不是没有难过的。时至今日,蓦然重逢,便又觉得在心里还隐约残留了什么。
     那是什么呢?映阙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竟然有很多天都盼望着文浚生的出现。哪怕只是骑着那两个轮子的脚踏车经过。哪怕经过了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 欢乐或愁苦 】
     风盛文化公司公开招募广告招贴画女郎。
     映阙差点分不清自己这已经是第几次以卑微的姿态站在萧景陵的面前。她很紧张,。话到嘴边也觉得艰涩。但她不得不来。
     为了立瑶。
     她最疼爱的妹妹。因为她跟萧景陵总算相识一场,所以立瑶央她来向萧景陵说情,希望能赢得广告画女郎的名额。她起初是很不愿意的,这让她觉得自己不但受人恩惠且并不光彩。但她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想到,若她真的向萧景陵讨这份情面,对方会应允吗?
     这问题的答案像虫子一样搔动着她的心。仿佛虫子不捉走,她的心就难安宁。
     而事实是。
     当萧景陵弄明白映阙的来意,他告诉她,我向来对事不对人,倘若你妹妹以为自己能够胜任,她应该去公司找新来的摄影师。
     映阙顿觉尴尬。
     还有莫名的失落,甚至难堪。她起身,道,是我冒昧了,告辞。
     萧景陵连忙唤住她,我没有那样的意思。顿了顿,又问,你生气了?
     映阙也不回身,用背影对住萧景陵,道,没有,我原本也知道,我这样的做法有欠妥当。
     男子便走到她面前,说,也许你们应该给自己一点信心。
     信心?她抬头,正对上一副炯炯的目光,犹如烈日底下的一泓山泉,清冽且明亮。她心头一慌,又低下头去。
     萧景陵但见两片红霞飞了上脸,心中欢喜,便问,你明天也要去铺子里吗?
     什么?
     哦。我是想,你大概还不熟悉南京城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带你四处看看。话说完,却又惊诧自己言语的幼稚,以及,心神的不受控制。像郊游这等暧昧的事,他怎能提。不应该提。也许酒行那个年轻斯文的老板一旦知道了,会有芥蒂,也许还要影响他和映阙之间的感情。也许万般复杂事,便要由此起,他成罪魁祸首,兴风作浪节外生枝。可是转念想,会不会是自己多虑了呢,那个阮清阁,他跟映阙也许没有什么瓜葛。都是自己凭空的猜测吧。小题大做。
     但映阙拒绝了。她说铺头最近的生意忙。改天吧。改天等于一个遥遥无期的期限。谁都知道,萧景陵因这两个字而惆怅。
     映阙亦敛了笑容。
     所幸,第二天,映阙又看见了文浚生。她突然发现浚生变了许多,跟从前开朗健谈的他,犹如调换了天上地下。
     ——他变得寡言,面上的表情常常是布满浓郁的低沉。
映阙的眼里有不忍,或者是怜恤,但文浚生都躲开了去。他假装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故人,聊聊天,叙叙旧。他假装忽略了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是的,他亦是对映阙有过别样的情绪的。甚至,比懵懂的映阙更加明晰,更加坚定。
     ——他的舞勺之年,懂了男女之别,亦懂了男女之情。
     ——他曾经很单纯地爱恋着她。
     然,时光的洪流之中他们走散,即使重逢,却算不清这尘世已倒换几番。也许穷途末路。也许,沧海桑田。
     萧景陵说得对,信心之于一个人的成败,是极端重要的。像那样,在别人面前骚首弄姿,穿着并不严谨的衣服,映阙想,她自己是一定没有勇气的。
     可立瑶却不。
     她自在又惬意。笑靥如花。如鱼得水。后来,经过摄影师跟负责人的一致同意,她被录取。她揽着姐姐高兴得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路上脚步尤其轻快。回到苏和酒行,看见阮清阁,她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冲上去,几乎要撞进阮清阁的怀里。
     阮清阁一个激灵,向后退去。
     那一幕,映阙看着,只道是立瑶欢喜过了头。但恰好,阮清雪从大门口踏进来,轻飘飘的一个眼神,似瞧出了端倪,眉头皱了,面色亦低沉。
     后来,她存心试探。问哥哥,你跟那女子,莫不是真的有何暧昧?
     阮清阁竟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一个不字。他眼神闪烁,台词犹疑,道,你不要多想。这样的辩解,飘渺又虚弱。
     此时,清雪已临近毕业。课程少了,多数的时间,都用来准备毕业的报告,或者参加学生们自己组织的社会实践。
     ——无非是三三两两地凑一个慈善团体,帮助孤寡的老人或贫困的儿童,再向报社投一些相关的新闻稿,对社会发出呼吁。诸如此类。
     ——但却是很体面的一个借口。可以供她向某些富贵的人家寻求捐助。当然,富人们未必都看重这点小仁慈,认为对于树立自己的良好形象未必有太大的帮助。而也有人是真心想要为社会的建设做出一点贡献,尽己之能去帮助有需要帮助的人。
     ——那么,萧景陵,是哪种呢?
     清雪笑眯眯地望定了面前的男子,问他,你是哪种呢?男子似笑非笑。避而不答。又重复地说一遍,过两天我会派人把捐款送过去。
     言下之意,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谈妥,你若离开,我恭送。
     清雪怎能不会意。起身道,告辞。
     再会。
     仿佛是一台京戏还没有唱到尾声,却要被迫离开。仿佛缺少了什么。从天福宫走出来,艳阳的天,竟落起了雨。
     有人在背后喊,阮小姐。是萧景陵的助手。
     助手说,小姐请稍等,萧老板让司机开车送您回去。清雪的心里竟晕开一丝窃喜。待到上了车。车门关上。这喜,却复又落下。
     她问,萧老板呢?
     司机说,萧老板只吩咐我送小姐回去,他这会儿还有别的事忙。
     阮心期从苏和镇上来。给清雪带了她小时侯一直很喜欢的马蹄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阮心期每借着运酒之便,到南京,是必定要看望清雪的。清雪是心思澄明的女子,她自然明白,阮心期带给她的那些小礼物,是盛载了一个男子对她无限的宠爱与欢心。她有八分的确定,阮心期待她,超出了两人之间所谓的兄妹情谊。她假装懵懂,一味承受。没有逃避,亦没有表示出鼓励。
     她以为,阮心期的优待,匹配的,是她心底的那份虚荣。而非其它。至于阮心期是否误会,他能够从她的态度里瞧出些什么来,她想,那也许暂时还不关她的事。一切都控制在她认为合理的范畴。
她想,阮心期那样精明的男子,他心里面的窍,九曲回肠,又何尝输给自己。他们不过是棋逢对手,见招拆招。他们势均力敌。
     所以,无谓将两个人之间的种种都点算清楚。
     不过,这一次,清雪竟一反常态。她将阮心期送来的马蹄糕放在一旁,动作里带着些许的冷漠。她说,其实,我喜欢马蹄糕,也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早已经厌倦了这玩意。
     阮心期怔住。他问,谁惹你生气了?
     清雪讪笑,道,这是我的看法改变了,和别的因素都没有关系。你以前带给我那些马蹄糕,还有桂圆粉,我只是不想扫你的兴,才勉强收下了。
     顿时,阮心期犹如被人用石头压了顶,沉甸甸的,摇摇欲坠。
     【 欲说还休 】
     彼时,十一月。
     冬。
     天寒色青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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