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记

第17章


修理的师傅说,没有大的问题,过几天就能取。可是她的爱人能补得回来吗?几天,却胜似人间几千年。
     到底阮清阁在哪里?他是生还是死?映阙又在哪里?倘若这世上一瞬间就没有了至亲与至爱,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是好?
     翌日,失火的船的残骸已经基本上被打捞,有烧焦的木块,也有烧焦的尸体,已无法辨认模样。但数目是不齐的。也就是说,或许有人侥幸逃亡,可逃亡的人都有哪些,他们是生是死,想要弄清楚,只怕得费上好一段工夫。阮家将事故报给警察厅,警察厅说,我们会派人继续沿岸搜索。
     但也只是例行公事。草率,敷衍。
     这个时候立瑶想到萧景陵,在南京,她唯有想到他,她哭哭啼啼地去找他。
     萧景陵正在家中露天的阳台上品茶。听见消息,手一震,茶杯里滚烫的水溅到手背上。他竟丝毫不觉得疼。
     然,他似乎跟立瑶一样,名不正言不顺的无权表露出太多的凄凉。
     还要故作镇定地,安慰立瑶,说自己一定会找到生还的人,打探出映阙的下落给立瑶一个交代。然后派司机送立瑶回家。自己,就在露台上怔怔地站了大半日,连下午原本有一笔生意要谈也忘记了。
     他知道,他是彻底坍塌。
     某些曾让他以为在生命里将不屑一顾的事情,不但发生了,并且,犹有千斤。这千斤倏而落下,他彻底坍塌。
     【 包藏祸心 】
     丁巳年。癸丑月。末。
     阮老爷的丧事已经办妥。阮夫人在转瞬之间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几乎变得痴呆。但她宁愿相信儿子还活着,她冀盼在不久的某一天会再见到他。
     那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阮家的产业,出乎意料的,由女子做了继承。阮振国死得仓促,并未交代清楚,但阮振国的堂表兄弟叔侄妹弟们都记得,阮振国曾说阮心期并非他的亲生,于是他们就有理由反对酒厂由阮心期来继承。而阮清雪是女流,他们以为,女流之辈不足为惧。暂且看似公平地将酒厂拨到她的名义下。一个十指纤纤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如何应付得来,她一旦手忙脚乱了,他们就有的是机会喧宾夺主了。
     然而,不管旁人怎样盘算,这样的安排,正中了清雪的下怀。她对于阮家这门生意的渴望,超过了任何人能够想像。
     包括阮心期。
     直到清雪在众人面前否决了他的意见,俨然如只手遮天。他才渐渐意识到,他的心上人也许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简单。他甚至觉得,当初酒行与天福宫的那场中毒事件,也是她,利用了他的冲动与野心,企图借刀杀人。
     ——没错,李少亨是他买通的。偷偷地揭开酒盖,再掺入无嗅无味的氧化剂,加速酒的变质,使人在饮用过后出现轻微的呕吐腹泻等症状。事后李少亨假装惶恐,承认自己失职,也是他教他,以退为进,掩人耳目。他还给了李少亨一笔钱,让他离开南京暂避风头,所以,就算阮清阁回到苏和镇,也是找不到李少亨的了。
     这是他为了减低阮振国对阮清阁的信任而做的手脚。他想,如果早知道阮清阁会有此一劫,也许就不必那样大费周章了。
     而这件事情,清雪知道。或者说,她可以猜到。当初,若不是她用激将法在阮心期面前扮同情,阮心期不会铤而走险。她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为阮家尽心尽力,爹偏爱大哥,对你未免有失公平。大哥的才干其实远远比不上你,酒厂如果交给你管理,我也是赞成的。她说,爹就是太看重大哥,他毕竟是爹亲生的,单凭这份血缘也能得到爹的信任。她说,倘若爹知道,大哥其实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样能干,也许爹的想法就会有改变了。
这一番话,阮心期事后回想,似乎字字句句都是一种怂恿,一种挑拨。如果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怪只怪自己疏忽,没有看清楚那黄雀在单纯的外表之下包藏了怎样的祸心。
     而唯一让阮心期意外的,是姜悦。
     他约了李少亨在码头见面的当晚,他发现,他在半途被人跟踪。于是他在码头随便找了一个流浪汉,代替他,到船上将氧化剂交给李少亨。他一共教流浪汉说了三句话:
     这是给你的。
     都记好了吗?
     万事小心。
     姜悦实则听得懵懂,亦根本没有看清楚说话的两个人长什么模样,但是,他害怕,怕自己做的亏心事会败露。尽管,他在暗处已经将跟踪他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依然狠心,买了一个亡命徒,欲造成姜悦被劫杀的假象。
     丝毫不顾念她对他的情意。
     可是,姜悦还活着。他看见她的时候,紧张得出了一手心的汗。后来在言辞间试探,她似乎已经记不清楚当晚所发生的事情,他才稍稍定了心。
     可是,到头来,一切都是徒劳。
     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依旧被阮家的人主宰着。过去所有的事,好的坏的,明的暗的,统统被一个女子抹杀。
     被自己的心上人抹杀。
     【 心裂 】
     彼时,清雪毕业。
     毕业的典礼上她打扮得端庄又漂亮。可是,没有人来捧她的场。她的父亲过世,哥哥失踪,母亲的身体虚弱精神恍惚。她看着别人微笑拥抱签名合影,没有半点喜悦。
     这时候,有人在背后问她,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她愕然。回头。
     那说话的人,竟然是萧景陵。他的面上虽然没有笑容,但他是他,已经足够让她暖心。她问,你怎么会来?萧景陵说,是校方的邀请,因为他曾多次赞助女塾的相关事宜。
     刚巧有记者走过。清雪上前,问,能帮我们拍一张合照吗?
     ——那张照片,清雪笑得很开心。萧景陵却在眉间有阴郁。
     那张照片,记录了清雪能够在毕业典礼上遇见自己喜欢的人那份娇羞与喜悦,也记录了萧景陵在繁华热闹之中失去心爱女子的落寞。
     他们很近。却很远。
     稍后,清雪正式接管阮家的酒厂。她知道阮心期对此是颇有微词的。她便主动向他示弱。就好像,看上去她是很需要对方的。
     她说,我经验尚浅,我想将酒厂的酿造及运送的事交给表叔他们处理,而你,就来南京帮我,可好?
     言辞轻软,含情脉脉。
     莫说是阮心期一直都希望有机会留在南京而不是那穷乡僻壤的苏和镇,就是清雪的这番讨饶撒娇,他亦拒绝不了。
     这就是情爱之弊。让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舍不得,放不下。
     于是阮心期在南京找了一处小公寓,留宿的当晚,姜悦来找他。是清雪将他的情况告诉姜悦。姜悦为此欢喜不已。
     夜,极清凉。带着些许阴森森的味道。
     幔帐里,却是春色正好。
     房间的灯灭了,窗帘也紧闭着,一轮弦月细细地挂在天边,似要坠下来。阮心期拥着怀里的女子,甚至要将她错看成清雪。他的吻带着粗暴的宣泄的味道,温热的手掌抚过女子的身体。尔后,突然,像被什么蛰住,戛然停住。
     他问,你胸口的,是什么?
     姜悦初初只以为他在说笑,娇嗔道,讨厌,你说是什么。可又发觉阮心期似乎很凝重,甚至,连周遭的气氛也随之紧张起来。她便伸手抚着自己的胸口,突然,尖叫一声。
     灯重新亮起。
     镜子里,姜悦看着自己裸露的身体,在胸口,有很大一块地方,出现了粗细不一的裂痕,那些裂痕,像植物的根须,由中心向四面扩散,仿佛是即将有一棵树要从她的心里面破土长出来。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由轻微到剧烈,她抓起旁边的一只凳子,狠狠地向镜子砸去。她发了疯一般,抱着头,恣意地哭着,手里竟然又拽掉了一大束头发。她抱起自己的衣服胡乱地裹在身上,夺门而出。
     阮心期已然呆若木鸡。
     后来,阮心期开始彻底地躲着姜悦。他怀疑她必定是染了什么恶疾,他害怕连自己也会被传染。但那几天,姜悦没有来找他。
     又过了一阵子。已经接近年关了。
     姜悦出现的时候,戴了一顶大翻边的帽子,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嘴唇刻意涂成鲜艳的红色。她说,心期,我想起,有一天晚上,我在码头见过你。
     阮心期骤然一惊。但很快强做镇定,说,你先进屋,外面冷。
     屋子里,那面被砸碎的镜子还在角落里。姜悦盯着镜子,看了许久,问,心期,如果我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你还爱不爱我。
     事到如今姜悦仍然以为阮心期是爱她的。她以为一个人倘若并非出于爱,是不会与另一个人有肌肤的温存。她用她自己,错估了阮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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