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记

第16章


     ——酒是过期变质的。
     萧景陵为了自己酒楼的声誉,公开在记者面前表示,天福宫将会终止与苏和酒行的合作。报纸传到医院的时候,阮振国的病情已经恶化。他指着阮清阁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阮清阁说,是酒的密封出现问题,导致酒变质。但酒在送来南京之时,他一一检查过,都是没有问题的。那么,阮振国说,就是你将它们存放在酒行期间出了岔子,你这个老板是怎么当的?
     阮清阁哑口无言。
     本来在酒卖出以前,是需要老板亲自点算,以及检验酒是否合格,是否有变质等情况。但阮清阁疏忽了。他一方面奔走于店铺的生意,同时又担心父亲的身体,再加上他漏洞百出的感情事,他时常心绪不宁,烦乱焦躁,所以,倘若他认为简单易行的事情,他都交给员工去处理。事后他亦调查过,当日负责挑选和运送酒的人是谁,对方连番的道歉,告饶,承认是自己没有检查清楚,希望能再获得一次机会,但终于还是被辞退。
事情已经发生,阮清阁自觉没有颜面去挽回这段合作的生意,况且,萧景陵说得那样狠,整个南京都知道了天福宫要跟苏和撇清关系,他想,那就是不管他再说什么,大概也于事无补了罢。这会儿,也就只能恭顺地聆听父亲的教训,希望平息他的怒气,再另辟蹊径了。
     【 初现的异样 】
     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糟糕。生意受阻,令到父亲也对自己失望。甚至是在病床边探望,也得不到几句温暖慈爱的话。
     只有生冷的叮嘱,告戒,训斥。
     压力越来越大。
     然后,天一黑下来,就对那所谓的家感到惧怕。里面住着的女子像一尊佛像,他们相敬如宾,但,也只是如宾,有着夫妻间不应有的客套,却没有夫妻间应有的甜蜜。反倒是居于别处的女子,可供他倾吐,供他温存。
     阮清阁频繁地在立瑶的小屋留宿。
     甚至,有一回,碰上映阙。阮清阁心虚,道,我路过这里,看屋里的灯还亮着,就想顺便来看看。没想到你也在。
     映阙说,是啊,真巧。
     立瑶却不快,尽管她曾经向阮清阁表示她愿意不计较名分,愿意像雪人那样见不得光的藏起来。但女人的大方往往是故做,是要展示给男人看,告诉他,你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跟我厮守,而事实上我却未必能够保证我的不满会不会积累到某种程度就突然爆发。
     气氛变得尴尬,又微妙。
     至于姜悦。头痛之余,她的心也开始痛了。就好像有一块铁锈在扩散,在生长。时而停顿。时而闹腾。某天清早对着镜子梳头,轻轻地一抹,头发整整齐齐掉了一束。
     她感到惊恐。
     她去找阮心期。那个时候的阮心期,已经越来越疲于处理这盘感情的残局。他说,我下午就要回苏和镇,没有时间陪你玩。
     姜悦说,没有关系,你不用陪我,我只要跟在你身边就好,看着你,看着你我也安心。
     阮心期无奈,只好由着她。走到码头的时候,姜悦仿佛是看到了一卷熟悉但狰狞的画,脑子里闪过很多凌乱的片段。有黑压压的大船,有匆匆的脚步,还有甲板,人影,西装和帽子。
     阮心期看她额头上冒着冷汗,身体发颤,他问她是不是病了,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阮心期唯有雇一个黄包车夫,叮嘱说将这位小姐送到梨花巷姜家。
     那夜,姜悦连连噩梦,梦见的都是身体淤青面色惨白的自己,胸口破了一个洞,呼啦啦地,吹进冰冷的风。
     翌日清早,不但头发掉得更厉害,连嘴唇也发白。
     阮振国再次提到阮家产业的分配与继承问题。他已病入膏肓。顾医生说,时至今日,唯有靠药物尽量延长他的寿命,能拖多久,是多久。
     而这一次,阮振国在他的叔侄兄弟面前,竟叹息,清阁的性子,少了魄力,优柔寡断,也许不适合做生意,但清雪又是女子,只怕,更难。
     众人皆闷声不语,心中各自盘算。
第十章 离恨,杀机,碧落黄泉
     【 内鬼 】
     我只是路过吧。路过,就显得自然,又不至于像一块牛皮糖那样失了颜面。黑色的铁皮小汽车里,男子这样跟自己说。
     什么开始变得这么忸怩婆妈,竟然还要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看似恰当的理由?完全不像以前的那个他,雷厉风行,大无畏。
     不由得在嘴角挂上一丝自嘲的笑。
     汽车在苏和酒行的门口停下来。已经接近打烊的时间,铺子里灯光很昏暗。掌柜在清算当天的帐目。萧景陵走上去,问,蓝映阙在吗?
     掌柜大概是很反感这个公开在报纸上拆了他们招牌的男人,没好气地说,在,她跟大少爷在后面的地窖里。
     倘若掌柜的说是映阙独自一人在地窖,那么,萧景陵一定会站在门口等着映阙出来吧。可他听说阮清阁也在,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们在地窖做什么?为什么映阙收了工却不回家还要跟阮清阁腻在一起?
     萧景陵觉得自己卑鄙了。可是,却又抑制不住。就好像,他曾经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幼稚一点也没有大老板的架势,但他也一样改正不了。他的反常,他的局促,他的笨拙,他的小心眼,统统都来源于映阙这女子。她是他深沉的反面的唯一见证。
     地窖里。昏昏黑黑。
     萧景陵先是听见映阙的声音,她说,都检查了,坛子全是密封的,没有问题。稍后阮清阁也说话了,为什么偏偏是送到天福宫的酒才出了问题,其余却完好无损呢?
     难道你想说,是我们天福宫自己出了纰漏?萧景陵站在地窖的入口,声音里不带嘲讽,亦没有质问或者斥责,听上去倒有几分似玩笑。
     阮清阁和映阙异口同声,道,萧老板?
     他们没有想到萧景陵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颇有点尴尬。阮清阁解释道,我没有那样的意思。只是我们的酒从加工到储存,都经过了严格的审查,以前也从没有出现类似的情况。说罢,映阙又补充道,大少爷怀疑是有人在暗中做了手脚。
     萧景陵耸耸肩,用手指敲着酒坛子,道,那很简单啊,谁负责看守地窖,谁有地窖的钥匙?
     是了。当初辞退的,那个叫李少亨的男人,是苏和镇上的同乡。他这会儿大概重新回到镇里去了吧。当初阮清阁只顾着责难他的渎职,却没有详加追究。到底那几坛引人中毒的酒是怎样产生的,是意外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那么,是有人进地窖做了手脚,还是李少亨监守自盗?
     【 忌出行 】
     丁巳年。癸丑月。癸丑日。
     宜开仓。入殓。移柩。安葬。立碑。忌嫁娶。忌出行。
     映阙随阮清阁一起回苏和镇。阮清阁要找李少亨。映阙看望父母。但他们的计划都在半途夭折,他们没有能回到镇上。
     船在河中起火。那些经年累月被酒浸染的木板,烧得极猖狂,像一盏巨大的河灯。
     消息传到南京的时候,立瑶正在喜滋滋地欣赏一块怀表。那是她花了整个月的工钱买下来要送给阮清阁的。以前阮清阁总说,不能准确地掌握时间终究很不方便,可西洋的表那么贵,他舍不得花那份钱,于是就迟迟地拖着。
     已经两天了吧。阮清阁走之前还说,家中的厨娘有一副巧手,能做各色的糕点,我这次回去,让她做一些带过来给你尝尝。
     重要的不是美味,是心意。立瑶想想也觉得欢喜。
     可是,这会儿,听说阮清阁出事,心慌了,手抖了,怀表啪地一下掉在地上,表壳摔裂了,连指针也停了。
     不顾一切地冲到医院,病房里,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好像是拼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才哭喊出来。痛失爱子,让他仅有的防线也崩塌。
     立瑶前脚踏进去,他后脚就断了气。阮家的人挤在病床边上,哭成一片。
     有什么立场去过问这场生死呢?分明已经身在地狱,心如刀割。可是,却要假装疏离。打着幌子说她在意的只是另一个失踪的人,是她的亲姐姐。她可以和白涵香一样哭得撕心裂肺,但她口里唤的只能是姐姐,姐姐。阮清阁的名字,被生生地逼进喉咙里,顺着食道,咽回身体。
     身体痛苦凄楚难当。
     上班的时间,站着站着,一股悲伤袭遍全身,猛地栽倒。只好告了假,病怏怏地独自去医院。起初,以为是伤风感冒,或者悲痛过度。
     怎知道,医生说,蓝小姐,你有了身孕。恭喜。
可是,这到底,喜从何来?
     她不停地哭。哭到腹痛。仿佛是那个小生命在提出抗议了。她喃喃自语,清阁清阁你到底在哪里?你快回来。我和孩子都等着你。你要给我们带好吃的糕点。
     至于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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