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记

第21章


     萧景陵咬了咬牙,问,是他让你这样做的?
     映阙说,是。
     萧景陵好久也没有这样愤怒过。这种愤怒,不是可以咆哮可以砸坏东西以有形之物来发泄的愤怒,而是抑压在心底无法排遣生生地就掐住了自己,还要假装平静地去问对方,你几时见过他?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映阙坦言,昨晚,你离开之后,我又去找他。他没有跟我说太多的话。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只说,他担心你会食言,所以,让我来替他拿那笔钱,但我想,你是不会出尔反尔的,对不对?这样简洁的一席话,像奇绝千古的对联。
     无言相应。
     映阙没有说,文浚生还告诉了她自己逃亡的原因。因为他杀了人。是那些追债的人当中领头的一个。争执中他不小心将对方推倒撞在墙壁的一颗铁钉上,钉子足有一寸长,没入后脑,那个人当场死亡。他说,那帮人发了疯一样地找我,他们要拿我填命。我必须走。
     他说,萧景陵这人,城府极深,我担心他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盘算。但我如今穷途末路,也唯有孤注一掷了。
     而这样的逃亡原因,映阙以为,萧景陵没有过问,他就不应该知道。可萧景陵却是早有盘算,他很快便命人打探清楚文浚生与赌场那帮人的恩怨,他甚至庆幸这或许是上天赐给他铲除这颗定时炸弹的好机会。没有谁的嘴会比死人更严。文浚生的存在对他来讲始终是一种威胁。所以他根本不会派人去火车站,而是将文浚生欲潜逃的消息送到赌场,他知道,他们会替自己解决了这项难题。
     借刀杀人,何乐不为。
     然而,映阙的出现,乱了他的章法。
     就宁可在自己极为重视的女子面前充当一次出尔反尔的小人,也好过眼看着她以身犯险性命堪虞。萧景陵说,这件事情,我已经交代了属下去做,你相信我。
     那目光坚定,带着隐隐的忧忡。
     映阙凝望许久,皱着眉,抿着嘴,终于,吐出一口气,说,我相信你。
     然后,在数天以后仍然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是如何稳稳当当,像在寒夜里靠着四面挡风的墙。可那墙最终还是坍塌。
     报纸说,深夜的火车站发生一起混乱的殴斗,起因不明,但有一人死亡。他是一名邮差。他的名字叫文浚生。他全身上下一共被砍了二十七刀,最致命的一刀,割断颈部大动脉,失血过多,抢救无效。
     文浚生。
     死亡。
     盯着报纸翻来覆去地读,浑身的力气都被卸去,手一松,那薄薄的纸,就落了地。风声呜咽。
     【 隐约 】
     萧景陵想邀请映阙做他的舞伴。买了一条昂贵的法兰西蕾丝裙,荷叶边,喇叭袖,腰间系乳白色的绸带,胸前镶着银色的水钻,肩膀上是一朵鹅黄色绒绒的花。
     可是,映阙说,我不懂得应酬。
     萧景陵仍然企图说服她,摆出很多的理由。映阙只是听,不附和,不反驳。末了,她轻幽幽地叹息一声,说,浚生死了。
     这件事情一直缠绕着她,她的悲伤尚未过去,华丽的舞会,高贵的蕾丝,她完全没有心情。或者,她多多少少也存了芥蒂,她无法知道当天萧景陵到底有没有派人去火车站。因为,文浚生死于深夜,那已经超过了萧景陵之前承诺给他的“明天这个时间”。“明天这个时间”,原本应该在天黑之后的八九点。文浚生既然那样害怕,拿了钱,他必定立刻就要离开南京,断然不会等到深夜。所以,倘若是他一直没有等到他的那笔钱,他才在火车站逗留张望,因而遭致厄运,这也是说得过去的。但为什么就不可以是文浚生买了深夜的火车票,不可以是他突然改变主意要留下来,不可以是他还在等着别的什么人呢?为什么一定是萧景陵在撒谎?萧景陵会是那样的一个人吗?
可心底,怎么有那样强烈的盼望,盼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多疑,错用小人心,妄度君子腹。她甘愿做小人。也祈求对方真的为君子。
     最终,穿上那件精致华服的女子,换成了清雪。这世上很多事情并非一定要有原因。容许莫名其妙。容许心血来潮。
     而女子欢喜无限,男子则把叹息埋在嘴边。
     一切都如常。
     只是,清雪远比萧景陵想像的更精明,也就更懂得交际应酬。哪怕周围的人还很陌生。哪怕有的眼神并不那样单纯。她都游刃有余。
     舞会结束,萧景陵送清雪回家。汽车里面昏暗暗的,女子的面颊晕着些微的酒气,飞着两片红霞。有意无意地,她将头靠着萧景陵的肩膀,身子倾过来,临别时还在萧景陵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那一幕,站在门口的阮心期,悉数看见。
     汽车开走。清雪踉跄着走上台阶,阮心期低身扶她,她问,你怎么在这里?阮心期说,你要的帐目,我做好了,就想着早一点交给你。谢谢。
     楼梯太逼仄。清雪的身体总是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像一个不倒翁。阮心期问,你喝酒了?清雪掏出钥匙,摸索了半天,也插不进锁孔。她说,我今天很开心。
     阮心期沉默。
     门开了。清雪回身,反手握着门锁,问,你不想知道刚才送我回来的人是谁?我跟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阮心期低头凝望着女子泛红的脸,笑了笑,说,这是你的事情。
     清雪亦笑了。你明白就好。
     可是,纵然明白,掩饰,又怎么可以说熄灭就熄灭了。阮心期不过是故作的洒脱。他在深夜里盯着镜子,镜子里面浮现出清雪的轮廓,他用手指轻轻地触摸,那影像就像涟漪一般漾开,消失了。他跟自己说,一切不会就这样结束。
     【 笑里藏刀 】
     因了舞会上的一点交情,清雪通过一名姓周的富商,结识到广州酒楼的老板,老板对苏和的酒很是欣赏,当即表示,愿意同他们保持长期的合作。
     至于运送方面的事,阮心期自告奋勇,说,他必定能够处理得妥妥当当。
     眼看着,酒行的生意,风生水起。
     可是感情的路却似乎艰难得多。言语的试探,肢体的讯号,都是一种邀请。始终没有获得对方太大的回应。反而好像是自编自导自娱自乐自做多情。
     索性将话挑明了,说,萧景陵,我喜欢你。萧景陵饶有兴致,偏着头,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最初的最初,分明是讨厌的。讨厌他嚣张,不可一世,连笑起来都带着狡黠的神秘的味道。可是如今,怎么就喜欢了,喜欢什么呢?屈指可算的时间,仓促的碰撞,缘分何会催发了这颗感情的芽,清雪说不出,想不透,她只能回答,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萧景陵便承接了她的话,问,拒绝一个人,是不是也同样不需要理由?她高贵的自尊心,歼灭了她追问的勇气。
     直到无意间看到萧景陵和映阙走在一起,她才醒觉,那个女子会不会就是原因?
     妒火中烧。
     那一次,萧景陵只是为了广告画的事情找映阙商议。因为她曾经拍过的那一辑获得了好评,合作方的宋老板亦对照片上的姑娘赞誉有佳。他表示,新一季的宣传,仍然希望由映阙任主角。
     映阙颇为犹豫。
     那本来就不在她生存的条例之内。那是妹妹的梦想。曾经她不可理解,现在,她也一样茫然。托人带信回苏和镇,立瑶复她,说,既然有精彩的可能,何必死守着平庸。我曾经嫉妒过你。你就当是为了我将这个梦想延续下去。想一想如果自己半辈子都做着端茶倒水伺候客人的活计,又或者,像母亲一样,像我一样,算不算可惜?南京那样的地方,你既然要留,心中必定也是充满向往的吧,那你又何必禁锢了自己,荒废了机遇呢?
字字敲心。
     时至暮春。
     立瑶腹中的胎儿已经四五月大,尽管为了躲避闲言闲语,她甚少出门,可还是有人看见她挺着微微凸出的肚子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于是,流言传遍了苏和镇。大家都以为她在南京结交了城里的男子然后遭抛弃。只有白涵香,听到这样的消息,心绪不宁。
     白涵香去探望立瑶。
     她说,先夫在生的时候,常对我提起你。他说你总是能明白他的想法,能解他的忧,你们是知己好友,你就像他的亲妹妹一样。
     语罢,在立瑶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很明显的尴尬。
     然后白涵香到蓝家来得越发勤快,她对立瑶好得像是一家人,她总说你是清阁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说得立瑶周身不自在。可是承了别人的恩惠是必定有所感动的。立瑶对白涵香的排斥渐渐少了,她对自己说事情已经过去,既然清阁都不在了,两个女人也没有什么好争的,索性就这样若无其事吧。可她不知道她面前的白涵香笑里藏刀,她不知道她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套问出她和阮清阁的关系,以及,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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