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属于你

第一章 秋(三)


    淡月已经把送来的花摆放到各个角落里,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片喜庆的红。含霜手里的毛衣终于完工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小心地把毛衣叠好,然后出神地凝视着这些深红色的康乃馨。十年了,每到结婚纪念日,江岸总要送她一束深红色的康乃馨。他的确与众不同,从来不送象征爱情的玫瑰。他对含霜说:“你的健康和家庭的温馨,难道不是我们最需要的吗?”
    “还有你,你的健康就不重要吗?”
    “我无所谓了,”江岸眼底是一片含着笑意的温柔,“我的生命是属于你的。”
    含霜轻轻叹了口气。“我的生命属于你”,这大概是爱情最深刻的表白了。她记得婚后十年,江岸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每当含霜像所有女人那样,痴情地,固执地,不厌其繁地问丈夫:“说,爱我吗?”江岸总是用温柔而诚挚的声音,一成不变地回答:“放心,我的生命属于你。”
    是啊,当一个男人把整个生命都交付于一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含霜知道自己应该知足了,十年来,丈夫不是每时每刻都在用自己的行动,实践着这句掷地有声的誓言吗?可是,她还是更愿意听到那个“爱”字,哪怕在现代社会中,这个字早已被人们用滥而贬值了。
    廊下的门铃又一次响了。“先生,一定是先生回来了。”淡月叫了起来。含霜抬头看了看落地钟,三点半,离江岸回家还有半个小时。怎么?他连这半个小时都不肯等就提前回家了?她心里涌起一阵喜悦和温馨,几步跑到廊下,抢在淡月的前面伸手开门,甚至连问都没有问一声。
    门开了,含霜和淡月都怔住了。门外站着的不是江岸,而是佟松磊的妻子——乌梅。
    “含霜,”乌梅的语气有些迟疑,“我……大概是一个不速之客吧。”
    “哪儿呀!”含霜很快从一份意外中清醒过来,脸上展开了一个热情的笑,“快进屋里坐。你这个‘冰美人’呀,我们请还请不来呢!”
    真的,乌梅很少到含霜家里来。江岸和佟松磊要好得不分彼此,可含霜和乌梅之间却没有建立起一种亲密的友谊,甚至很少接触。这实在让人费解。事实上,含霜很难见到乌梅,她不愿意参加佟松磊的任何交际活动,也不和佟松磊一起到江岸家做客,只有江岸带着含霜去佟松磊家的时候,两人才难得碰面一次,却也是礼节性地敷衍几句。有时含霜热心地找了个话题,但往往刚开个头,就被乌梅几句礼貌而冷淡的话瓦解掉了。这种冷漠简直让天性开朗的含霜难以接受。她为此没少和江岸发牢骚,每每此时,江岸就会开导她:“你别多心,乌梅不是故意要冷淡你,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要知道,有一种人,是天生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的。”
    “那,她不表达,别人怎么能感受得到?”含霜还是不依不饶。
    江岸轻轻地叹了口气,叹息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傻丫头,别人感受不到有什么要紧,只要佟松磊能感受到这份深情就行了。”
    含霜愣了一下。她真不晓得佟松磊是怎样透过这冰山般冷漠的外表,去体会出一种火热的情感。如果换了她,天天和这座“冰美人”斯守在一起,闷也要闷死了。
    淡月已经端来了茶和水果。乌梅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茶杯里的一缕热气缓缓地上升。含霜打量着她。天!她真美!皮肤细腻而白皙,一对乌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测。那长长的睫毛,弯弯的覆盖在眼睛上方的眉,和那薄薄的嘴唇,都具有那样动人的美,使含霜眩惑而迷惘。难怪佟松磊在寻觅多年之后,终于下决心娶了她。含霜承认,尽管冷漠,尽管难以接近,乌梅的美,还是无法让人抗拒。
    “含霜,你在想什么?”一直默默不语的乌梅突然抬起头来。
    含霜愣了一下。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天知道,刚才究竟是谁在“思考”。“我想,”她仓卒地说,“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也会为你着迷的。”
    “为什么?为了我的美貌吗?”乌梅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美貌也是一种累赘,它常常让你无法分辨追求你的人,是否真的爱你。”
    含霜耸了耸肩,在乌梅面前最好别说赞扬的话。赞扬就像南极的阳光,不仅无法对乌梅这样的冰山起任何作用,有时甚至还会被无情地折射回来。“你经常遇到这种难题,是吗?”她顺着乌梅的话说,“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最起码,这说明追求你的人很多。”
    “可是他们都在追求什么?”乌梅幽幽地说,“如果我没有这张美丽的脸,他们还会追求我吗?
    含霜愣了一下。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美貌”和“爱情”之间,究竟有多大关系?爱上了一个人的“美貌”,算不算是一种爱情?她从来不愿意分析一种复杂的东西,她的世界向来是简单而明朗的。“我想……”她挠挠头,费力地思索着,“美貌并不是你唯一的优点,那些追求者也并不只是喜欢你的美貌。别人我不敢说,但我敢肯定,松磊决不能仅仅因为你美貌而娶了你。”
    “是吗?”乌梅抿了一下嘴唇,“你怎么知道?”
    “这不很明显吗?”含霜肯定地说,“像松磊这样一个有思想有深度的人,能肤浅到只为了一份美貌而去娶一个女子吗?”
    乌梅突然把目光转向了含霜,仔细地审视着她。她审视得很细心,细心得让含霜有些发憷。半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松磊不是为了我的美貌才娶了我。我身边的男人中,只有两个人不会被我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他是其中的一个。”
    “另一个是谁?”含霜好奇地问。
    “你的先生,江岸!”乌梅的声音冷淡而宁静,目光却始终没有从含霜脸上移开。
    江岸?含霜愣了一下,接着就爽朗地笑起来。是的,江岸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的美貌所迷惑,即使这个女人比乌梅美上十倍。“你说对了,”她对乌梅点了点头,“江岸和松磊有着同样的深度,所以他们才成为一对挚友。”
    “你错了,”乌梅摇了摇头,“江岸的深度要远远超过松磊。他们不是站在一个高度上的。至今为止,我认识的人中,也没有哪个人能站得和江岸一样高。松磊也是这样,因此,他……哦,我是说松磊,才成了唯一让我动心的男人。”
    含霜是真的吃惊了,她万没想到平素几乎不与他人接触的乌梅,原来对江岸,对佟松磊,都进行过细致的观察和准确而深刻的分析。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此时,她眼前的乌梅,除了冰冷,更增添了一份深不可测的神秘。不过,让她更惊讶的,还是乌梅得出的那个“结论”,她无法判定乌梅的话,究竟是对江岸的一种赞美,还是一种高明的嘲讽。而作为妻子,她无法容忍任何对丈夫不敬的言辞。“乌梅,”她几乎是挑战地扬起了眉毛,“深刻不是一种优点吗?一个最有深度的人,难道不更值得别人去爱他吗?”
    “你是因为深度而去爱江岸的吗?”乌梅自然地反问了一句。
    含霜抻了抻脖子,似乎被什么噎了一下。是啊,自己爱过江岸的深度吗?是因为他是一个最有深度的男人而爱他的吗?她努力地分析着,却怎么也想不出江岸任何一句有“深度”的话语。充斥在她回忆中的,都是江岸对她的关怀、照顾,以及点点滴滴的柔情。乌梅静静地望着她,乌黑的眼眸中竟闪过一丝恻然:“只有理解一种深度,才能去爱上这种深度。含霜,你爱江岸,是因为他对你太好了,而不是因为这种深度。他的深度,我等平凡之辈只能感受而无法理解,所以也无法因为他的深度而动心。而松磊,他的深度是你我可以理解和接受的,因此,我动心了,并且……”她突然停住了,轻轻啜了一口茶,脸上居然浮起了一种类似温柔的表情。这让她看起来有了一丝女人的气息。
    含霜不禁惊讶而叹息了,在乌梅身上看到女人味是难得的。她似乎有些明白江岸的话了,原来乌梅冷漠的背后,的确隐藏着一份很深很深的情感,这种情感或许比寻常人更热烈,更持久,只是别人难以发现罢了。大概也只有佟松磊才能真正体会出这份真情吧。
    “乌梅,你……爱松磊吗?”含霜突然问。
    “你看呢?”乌梅很自然地反问了一句。
    含霜吸了一口气。也许,和乌梅谈话注定要碰钉子。这,是她能“看”得出来的吗?“我不知道,”她老老实实地说,“乌梅,你太冷了,我……曾经以为你永远不会有热度。”
    “所有的‘冷’都是被制造出来的。”乌梅发出了一声悠长缅邈的叹息,这叹息那样长,那样幽幽的,给人一种森冷阴沉的感觉。“含霜,你见过炎炎烈日下的冰山吗?”
    含霜摇了摇头,满脸的困惑和不解:“你是说,如果没有一座南极,你也不会这样冷漠吗?”
    “我也曾经是个热情的小姑娘,”乌梅低下了头,去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在十九岁之前,我一直都是很快乐的。我有上苍赐予的美貌,还有一个我自认为是最幸福的家庭。不是吗?我的父母那么疼爱我,彼此又那样恩爱……我一直这样快乐的生活到了十九岁。然后,就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的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们好象早就在等着这一天,没有争吵,没有哭泣,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平静得让我窒息……”
    乌梅停住了,眼睛里有抹雾气,声音却是出奇的平静。含霜有些痴了,她没有想到乌梅还有这样一段“故事”。“他们为什么离婚?”她困惑地问。
    “他们说,他们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可是当他们醒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们为了不伤害我,才忍耐到了现在。他们以为我长大了,成熟了,可以面对这一切了。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打击简直难以估量。我突然明白了,以前我看到的那些恩爱的场面,统统都是伪装的。他们竟这样伪装了十九年!尽管我知道这种伪装的背后是多大的痛苦和牺牲,可我还是感受到了虚伪!一种彻头彻尾的虚伪!我觉得自己快发疯了,快发狂了,快崩溃了!在这一瞬间,我才知道自己生活在怎样虚伪的世界里!怎样恐怖的噩梦里!而我,竟在这种类似自我陶醉的幸福中生活了十九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乌梅再次停了下来,脸上迸发出一丝冷笑,看起来就像冰块上的裂痕。含霜不禁颤栗了一下,感到外面的阳光都变冷了。
    “从那一天起,”乌梅又开始了他的讲述,目光落到了冒着热气的茶杯上,“我不敢相信人世间任何美好的情感了。我害怕那些都是伪装!我用冷漠对待着周围的一切,因为只有冷漠,才能保护我的情感不再受伤害。渐渐地,我的情感也冷却了下来,我开始被大家成为‘冷美人’。曾经以为自己的情感永远不会被融化,直到有一天碰上了佟松磊……”
    乌梅第三次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来,大眼睛里有抹雾般的朦朦胧胧的光彩。含霜望着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让人迷惑,假若自己是个男人,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来追求她!“我知道了,”她若有所悟地说,“一定是松磊的热情融化了你。他这个人平时嘻嘻哈哈,对待感情可是极其认真,一旦认准了目标,他会不顾一切去追求的。”
    乌梅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你又错了。松磊,他是有顾忌的,顾忌得太多了。在这一点上,他和江岸是一样的,他们都不愿意让自己心爱的人受到半点伤害。”
    含霜困惑地蹙起了眉头:“你是说,松磊怕伤害了你那颗脆弱的心灵,不敢放开手脚追求你吗?难怪,你们相处了三年才结婚。”
    “也许吧。”乌梅淡淡地应了句,“不过,与其说他融化了我,还不如说是我被自己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热情融化了。我没有想到,冷冻了多年的心灵还会喷射出热烈的情感,更没有想到,这份热情一旦产生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它居然一度把我的冷漠融化掉了,融化得干干净净……”
    乌梅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是满足?还是惋惜?含霜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我知道了,乌梅,你爱佟松磊,爱得发疯。”
    乌梅点了点头:“是的,我爱他。是他让我再度相信了爱情。当我走上结婚礼堂的一刹那,我的确相信,父母的离婚留给我的心灵创伤,已经平复了,愈合了。”
    含霜感慨地点了点头。爱情多么伟大,它能治好世间任何难以痊愈的创伤。她再次注视着乌梅,今天的乌梅有些特别,竟然主动向含霜说出许多隐藏在心里的话,这让含霜的确有份意外的惊喜和感动。她觉得,自己已经跟乌梅熟悉起来,并开始喜欢这个外表冷漠,但感情丰富细腻的女人了。
    “乌梅,”她有些迟疑的问,“你认为,你的父母……彼此爱过吗?”
    “我不知道,”乌梅坦白地说,“我曾哭着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婚,他们说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激情了,很早就没有了。”
    “激情?”含霜愣了一下,“江岸说过,激情是危险的,太多的激情会燃起一场熊熊大火,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江岸这么说?”乌梅有些意外,“难道他不喜欢激情吗?他对你就没有激情吗?”
    “没有。”含霜坦白地说。她的目光落到了客厅中央那幅巨大的结婚照上。照片上的江岸微笑着,目光宁静而温柔。这种目光是含霜熟悉的。小时侯,江岸就总是这样宁静而温柔地看着她,传达着一种无言而恒久的关爱与怜惜。出版社的员工曾开玩笑地说:“董事长看娇妻的时候,那眼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可是,含霜从他的眼中,却从来没有看过或者电视剧中描写的那种“火辣辣”的目光。他的目光如一泓温柔宁静的湖水,不会溅起哪怕一点点微小的涟漪,更别说迸出火花了。而且,在生活中,从江岸身上,含霜也找不到一点点激情的影子。他温存、体贴、周到、也不乏热烈,但却不是激情。而且,那种热情的背后,也总是隐藏着某种冷静。不过,江岸的目太温柔了,这种温柔总蕴涵着一种催眠般的力量,虽然没有碰撞出火花,却能让含霜深深沉醉而不去深究。
    “乌梅,”含霜反问道,“松磊对你有激情吗?”
    “也没有。”乌梅说,“可是我希望他有。说实话,我很渴望激情,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含霜沉默了。其实,她的心底,也有那么一丝丝渴望,渴望被一种疯狂的,激越的,排山倒海的情感所包围。她承认,有时,她的目光中,会燃起某种类似激情的热烈的情感,当她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江岸时,江岸会很快避开她的目光,半调侃半认真地说:“别这样看我,你让我感到惭愧。”
    “惭愧什么?”含霜不解地问。
    “惭愧……我对你还不够好。”
    不够好吗?天!他已经对她够好的了!含霜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乌梅,”她说,“也许江岸和松磊都太书生了,他们从骨子里就没有激情,又怎能把激情给予我们呢?”
    “松磊或许是这样,但江岸不是。”乌梅说,“江岸比松磊多了几分野性,他应该是一个很有血性的男子汉。”
    含霜不禁再一次对乌梅刮目相看了。这个“冷美人”,对江岸还真是很了解呢。“你不知道,”她解释着说,“江岸的父母都是很有学问的人,在大山里流浪的十年经历,虽然造就了他几分野性,却永远无法磨去他身上固有的温文尔雅的气质。这是从骨子里带来的,是无法抹杀的。”
    “也许吧。”乌梅点了点头,“江岸的确很不一般。他身上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以及某种难以描叙的沧桑感,使他在别人面前显得非常特殊。就像在一套细瓷茶杯中,杂进了一件陶器似的。松磊也经常和我谈起江岸,他说江岸是与众不同的。他与身边所有人都不一样,因此他身上那种特殊的东西大家都无法理解。但是最起码,他知道那种东西是高贵的,是值得他珍惜并值得别人尊重的。而且,正是这种东西,造就了他那种出类拔萃的优秀。”
    含霜深吸了一口气。佟松磊是了解江岸的,这番话,他也曾经和含霜说过。正是这番话,让含霜在无法理解江岸的时候,不再试图去改变他,而最终和江岸走到了一起,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她忘不了那个暑假,自己失去江岸时那种惶恐和无助。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去干预江岸任何事情了。出版社成立伊始,也经历了创业之初的艰难,拉稿、校对、到工厂去排字、发行,全是江岸一个人在做。后来佟松磊和他一起干,两人骑着自行车发书,骑得两腿的淋巴腺都肿起来。可不管怎样惨淡经营,江岸始终坚持不去出版那些低级、庸俗、格调不高的图书,不管这样的图书如何畅销,如何能给他带来丰厚的利润。看着江岸这样辛苦,含霜也心疼不已,可她不敢劝说江岸什么了,怕一旦说出口,江岸又会拂袖而去。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冒一次险了。事实证明江岸是正确的,正是他始终坚持的高格调和高质量,渐渐成为出版社一面不倒的旗帜,从而赢得越来越多固定的读者和那些经得起考验的作家,让出版社在残酷的市场竞争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而江岸,即便在惨淡经营的时候,也没有让含霜吃过一点点的苦。
    “乌梅,”她突然问道,“佟松磊向你说过‘爱’字吗?我是说——婚后。”
    “说过。”乌梅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漾起一种少见的温柔。
    含霜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乌梅敏感地问,“江岸不说‘我爱你’吗?”
    “是的,他只说‘我的生命属于你’。”
    “哦?”乌梅显得很惊讶,“不过,我觉得,‘我的生命属于你’也许比那句‘我爱你’更真诚,更深刻。当一个男人做出这样庄重的承诺的时候,他就把一生都交给了你。如果你已经占有了他整个生命的女人,又为什么还固执地去索取那种危险的激情,和那个浅薄而贬值的‘爱’字呢?含霜,你实在是很富有了。”
    含霜震动了一下。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了那件刚刚织好的毛衣上。一时间,她真有些惭愧。江岸给了她十年的幸福与快乐,给了她一生的呵护与照顾,而她,又给了江岸什么呢?也许,只有这件毛衣吧。她满怀歉意地叹了一口气。乌梅说得对,她真的很富有,太富有了。江岸不去说爱,但却默默奉献了那么多的爱;他没有激情,却给了她无限柔情。这,难道还不够吗?“乌梅,”她真诚地说,“我想,我们都太追求一种浪漫了。大概真正的爱,不是嘴上空空洞洞喊出来的东西,它其实就像白开水、吃饭、呼吸一样的自然,不眠不息,所以才会长久吧。而江岸和松磊给予我们的,就是这样长久的爱。”她长叹了一声,“还是你说得对,上天把这样优秀的两个男子赐予了我们,我们还有什么苛求的呢?”
    乌梅不做声了。她久久地凝视着那已经冷却的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的脸侧面对着含霜,是一张极美的侧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长长的眼睫毛,高贵、庄重、雅丽,但有股冷漠与傲岸,像一座美丽的石膏像,一个希腊神话中的女神。“美丽”实在是件好东西。上帝造人的确奇怪,同样用眉毛眼睛鼻子来构造,怎样会有妍丑之分呢?“乌梅,”她由衷地说,“我要有你一半的美就好了。”
    乌梅抬起头来,仿佛刚从一份沉思中惊醒。她的目光又落到了含霜脸上。遭了,她又在审视含霜了。这种审视是率直的,是让人尴尬和难堪的。含霜开始为自己刚才说出去的那句赞扬而后悔了。这个外表冷漠的女孩,竟然纯真得不懂一点人情世故。她凝视了含霜好一会儿,眼睛里有种不常见的光芒。半晌,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含霜,你其实也很美。”
    “不,我最起码没有你美。”含霜坦率地说。
    “那要看我们对‘美’下的定义了,”乌梅说,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幽幽的光,“美是千差万别的,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种美。因此,不是所有的美丽都能被人欣赏。也许在许多人心中,你比我更美丽,因为你清纯,活泼,充满了热情和朝气。你,像山间流淌的小溪,像……风中飘动的紫藤。”
    “紫藤?你也把我比作一根藤?”含霜笑了,“乌梅,没想到你也这么会说话。”
    乌梅没有接口。她的目光落在了茶几角落的一张照片上。照片里,含霜穿着一裘白色的天鹅裙,正在跳《天鹅之死》。“含霜,你是学跳舞的,对吗?”
    “是的。”含霜说,“听说你是学美术的,我们算是艺术届的同行了。”
    “现在还跳吗?”
    “不,七年前就辞职了。”
    “为什么?”
    “为了……江岸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和他在一起。”
    “可惜吗?”
    “可惜,但——不后悔。”
    乌梅深吸了一口气,眼里闪着幽幽的光:“含霜,你真是太依赖江岸了。”
    含霜笑了:“你不是说我像一根藤吗?一根藤,不管多么美丽,都要依靠着一棵茁壮的大树。而江岸,就是这棵树,而且,是一棵与众不同的参天大树。”
    “可是,你早晚要学会独立呀?”乌梅说,“而婚姻,或许是最好的人生课堂。”
    含霜又笑了,笑得甜蜜而幸福:“不瞒你说,十年的婚姻生活,不但并没有使我长大和成熟,反而因为江岸的娇宠,让我的依赖心更重了,离开他一会儿就心神不属。我有一棵让我放心依靠的大树,为什么还要去独立呢?”
    “那,江岸不在家的时候,你不寂寞吗?”
    “不。”含霜的脸上漾起一种幸福的光彩,“每天江岸上班的时候,我就会想,再过八个小时,我就又能见到江岸了。在这八个小时中,我可以细细地想他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还有我们那么多的往事。这些都是甜蜜和温馨的,我又怎么能寂寞呢?”
    “是啊,温馨的岁月是值得永久回忆和咀嚼的,因为这种咀嚼没有苦涩,只有甜蜜。”乌梅喃喃地说。她下意识地环顾着四周,目光终于落在了满屋子红色的康乃馨上:“哦!这么多的康乃馨!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我和江岸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哦……是这样。”乌梅突然有一丝慌乱,“瞧,我来得真不是时候,也没有准备什么礼物……”
    真难得,她还会想起礼物。含霜笑了:“什么礼物?你的光临就是最好的礼物!乌梅,”她收起了笑容,一脸的恳切和真诚,“我真高兴你今天能来我家,和我谈了这么多。其实,我早就想和你交朋友了。你是那么美丽、纤细又深情的女孩!松磊得到你,真是一种福气。”
    乌梅凝视着她,眼里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含霜,”她感动地说,“你真是一个热情而善良的女孩。我们应该是朋友,早就应该是朋友,如果不是……”
    “不是什么?你的‘冷’不是早让佟松磊融化了吗?”含霜开朗地笑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今天做朋友也不迟啊!对不对?”
    乌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含霜,每个结婚纪念日,江岸都要送康乃馨吗?”
    “是的,只是没有这么多。哎,”她突然来了兴趣,“乌梅,你们结婚纪念日,松磊送你什么?也是送花吗?”
    “他没有江岸那样浪漫,从来不送鲜花,”乌梅的语调中竟带着淡淡的调侃,“他送的东西我都随身携带。第一年是这条项链。”她指着脖子上的白金项链,项链上有一个钻石坠子,坠子上有颗心形的蓝宝钻,悬空的镶着,在她那乳白的皮肤上轻轻晃动。“第二年,是这两条手链;第三年,是这身白色连衣裙,是从巴黎带回来的;去年,他送给我一辆跑车,就是外面那辆。”
    乌梅往窗外指了指,含霜顺势望去。于是,她看到在花园里停着一辆雪亮雪亮的、深红色的欧洲车,小小的、流线型的。即使只瞥了一眼,含霜也能判断出它价值不菲。再看乌梅,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镯,两串细细的K金镯子,镶着一粒粒小钻,手腕一动,镯子就彼此撞击,发出细碎的、叮叮当当的轻响,如梦,如诗,如歌。“松磊在你身上真舍得投资!”含霜感慨地说,“看来在他的包装下,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仅仅是最漂亮的女人了,还是最时尚最富有的女人。”
    “我不是为了炫耀才携带这些的。”乌梅正色道,“我带着它们,只是因为……”
    “这些是佟松磊送给你的,对吗?”含霜接口道。
    乌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大概是受到了意外的震动。“含霜,”她说,“女人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真应该做朋友。”
    “本来嘛!”含霜说,她的热情又上来了,“凭着江岸和松磊的友谊,我们早就应该成为朋友了。干脆,今天,你就在我家吃饭吧。我让江岸做几个好菜。你没尝过他做的菜,那味道,保证国际大厦的一级厨师也做不出来。我们再把佟松磊叫来,咱们四个人好好吃一顿饭,共同庆祝这个‘结婚十周年’。真的,咱们两家,早就应该好好坐在一起吃顿饭了。”
    “不了,”乌梅推辞着,她的脸色有些慌乱,大概是含霜的提议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含霜,你知道,我不太善于交际应酬。何况,结婚纪念日本来是两个人的节日,应该给你和江岸留一些单独相处的空间……”
    “什么应酬?我们两家哪谈得上应酬?”含霜有些不满意了,“松磊经常在我家吃饭,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里就是他的家,所以也是你的家,你就别那么见外了好不好?”说着,她伸手去按乌梅的肩,想把她按到沙发上。“不,我不能……”乌梅慌乱地躲避着,她身子一闪,竟意外地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含霜忙扶住了她。“乌梅,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
    “没事。”乌梅摇了摇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没等坐在沙发上,她又是一阵恶心,差点呕吐出来。“我没事,”她对含霜说,“我只是有些累,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乌梅,”含霜愣愣地看着她,在乌梅挺起背脊的一刹那,她终于看出她身体的变化了,“你,是不是……有了?”
    乌梅的脸上突然掠过一阵羞涩。含霜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白色连衣裙掩盖下的微微隆起的腹部,突然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天哪!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她一连说了三个“太好了”,脸上迸发出一阵狂喜,眼睛发亮,面颊发红,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她一把抱住乌梅,嘴里一连串地嚷着:“乌梅,你太伟大了!你居然要做妈妈了!天!还用送什么礼物,这不就是最好的礼物吗?佟松磊的孩子,不就是我们的孩子吗?江岸一定会乐疯了!一定会!他早就希望有个孩子了。他……”含霜的眼里闪着泪光,声音也哽咽起来。她突然握紧乌梅的手,恳切地,真挚地,发自肺腑地说:“乌梅,答应我,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咱们两家——一起把他养大!”
    乌梅的眼眶湿润了,她第一次反握住含霜的手,感动地说:“含霜,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都那么喜欢你了。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
    “女孩?我们已经过了‘女孩’的年龄了。”含霜耸了耸肩,“乌梅,松磊知道这个消息吗?”
    “知道,”乌梅说,“他昨天就知道了,但,他并不像你那样兴奋,我想,”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凄凉,“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哪儿能呢?”含霜不以为然地说,“哪儿有不喜欢孩子的人啊?或许孩子没出世的时候,男人不像女人那样激动。等到孩子一生下来,他不当成宝贝似的才怪呢!你放心,”她凝视着乌梅的眼睛,肯定地说,“松磊,一定是个负责任的父亲!”
    乌梅点点头,脸上漾起一种母性的纯情:“如今,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我爱这个孩子,他的父亲也一定会爱他。他会在父母双重的疼爱和呵护中长大,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还有我们的呵护和疼爱呢!”含霜补充道,“他一定会在一个充满爱的世界中长大。乌梅,”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孩子生下来,你一定让江岸和我,做他的干爸干妈啊!”
    乌梅嘴角动了动:“当然,如果你们愿意……”
    “百分之百愿意!”含霜嚷了起来。
    乌梅笑了一下。她看了看那个落地钟:“哎呀!四点了,江岸该回来了吧!我……可真该走了!”说着,她起身向外面走去。
    “慢着!”含霜拦住了她,“既然有了这样大的喜事,就更不能放你走了!今天咱们一定要庆贺一下。为了结婚十周年,也为了尚未出世的小宝宝。”
    “别!松磊他……”乌梅为难地说。
    “你坐着,我打电话去叫佟松磊,他绝对不敢不来。”含霜伸手就去抓电话。
    “别……”乌梅阻拦着,“我不能……不能这个样子去见江岸……”
    廊下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是江岸!江岸回来了!”含霜兴奋地说,“现在,你想跑都跑不了了!”
    她一把抓起躺椅上的毛衣,几乎跑着去开门。哦,江岸回来了,江岸终于回来了!她的心中涨满了幸福的喜悦和柔情。今天真是个喜庆的日子!含霜,这个幸福的小妇人,就要给丈夫一个惊喜了,就要告诉丈夫这个天大的喜讯了。不,她还要向丈夫诉说自己的满足和快乐,要亲口感谢丈夫给她的一切……
    门开了,门外站着的是佟松磊。他瞥见了跟在含霜身后的乌梅,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和震动:“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含霜。”乌梅迟疑着说。
    佟松磊没有理会乌梅的表情,他的目光转向了含霜。“含霜,”他细心地扶住了她的肩膀,神情忧虑,声音沙哑而焦灼,“江岸出了车祸,伤得很重,现在……正在医院里急救。”
    刹那间,满屋子深红色的康乃馨,在含霜的眼前,全部化为一片血色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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