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血浆瓶子仍然悬挂着,针头插在他手腕的静脉里,血液正一滴一滴地输送到他的血管里去。他的头上、手上、腿上,全裹满了纱布,嘴唇在发热下已干枯龟裂,脸色因失血太多而苍白如纸,但面容却出奇的平静安详。一切急救活动都已经停止。急救室的窗帘拉开了,傍晚的阳光从窗口斜斜地射了进来,染在他的头上、手上、面颊上,渲染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与和平。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转过了头。于是,他看到了在佟松磊陪伴下走进来的,已经哭得两眼通红的含霜。“含霜,”他的声音微弱而喘息,却仍含着无限柔情和歉意,“真对不起,本来想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现在,却要把你一个人留在世上了。”
“不!江岸!不!”含霜哭喊着扑到江岸身边,把面颊贴在他的脸上,眼泪弄湿了江岸的脸,流进了他的嘴唇里,“这是残忍的!你不会死!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夫!大夫!”她突然把头抬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快来呀!快来救他啊!来救救我丈夫!你们怎么都不动手啊?他还活着,他不会死!不会死……”
“别喊了,含霜,”江岸抬起那条没有受伤的右臂,轻轻地握住了含霜的手,“是我让他们停止治疗的。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和医生知道的一样清楚。当生命的结束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事实时,用大把的金钱来苟延残喘,就是一种无尊严和不必要的浪费了。含霜,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平静?当生命的支柱即将倒塌时,含霜又怎么能平静下来?她望着早晨还神采飞扬,现在却躺在病床上等死的丈夫,整个人都失神了。她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也无法进入状况,一双眼睛,只是直直地,痴痴地看着江岸,半晌,才不知所以地吐出这样几个字:“江岸,你何苦?何苦?”
“苦吗?”江岸的嘴角居然浮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你错了,只有这一刻,我的心中才没有苦了。命运之神对我实在很垂青,只是……”他吃力地抬起右手,轻轻地,习惯性地拂了拂含霜耳边的发丝,温柔而怜惜地凝视着她,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只是苦了你了。”
垂青?含霜含泪的眸子更迷茫了。命运之神在江岸35岁的年轮上,就要斩断他的生命,如此残忍,又何谈垂青?一种朦胧的不安悄悄地笼罩过来。可是,她没有精力去分析了。江岸就要走了,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逝去。这个含霜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实,如今正一点点地向她逼近。她不知道没有江岸的日子,她是否还有勇气活着。“江岸,”她的声音颤抖而无助,“你不能死!你怎么能忍心扔下我?你死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江岸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凝视着含霜,目光中有牵挂,有担忧,有无奈,似乎是一个即将远行的父亲,在凝视着放心不下的女儿。他就这样凝视了含霜好一会儿,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佟松磊。“松磊,”他的神色凝重,恳切,而意味深长,“好好照顾含霜。”
佟松磊蓦地咬紧了嘴唇。他看了一眼含霜,后者正用泪光莹然的眼睛痴痴地望着江岸。“我会的。”他缓慢而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划下了两行清泪。
门外突然起了一阵喧哗,似乎是门口的护士在阻挡着什么人进来。然后,一个女性的,低柔而略带磁性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求求您!大夫!让我见见他!哪怕只看一眼!一眼也行!他是我的……我的……我的救命恩人哪!”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震动了一下。佟松磊第一个反应过来:“是……那个被你救了性命的女人!”
含霜的眉毛立刻蹙了起来。路上,佟松磊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如果不是那个女人要过马路,如果不是她没有看到飞驰而来的汽车,如果不是江岸恰巧看到了这一切,然后像一只大鸟般扑过去,把她整个人都撞开,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江岸会准时回到家里,和她一起庆祝结婚十周年!哦,十周年!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周年!含霜闭了闭眼睛。无论如何,她对这个女人不可能有好感。是她,破坏了这原本幸福的一切!她不想见这个女人!不想!
可身边的江岸却微微动了一下。他吃力地把头转向了门口。“我想……见见她。”他说,目光恳切而焦急,微弱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渴望。也许这种恳切和渴望撼动了铁石心肠的医生,他征求地看了看含霜和佟松磊。含霜心中一酸:“请……这位女士进来。”
于是,紧闭的房门打开了,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高个子女人。即使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反感,含霜还是承认自己被她吸引住了。她穿了一身深紫色的衣裳,长到膝下的上装,和同样颜色的长裤,颈上还系了一条同样颜色的丝巾。她背脊挺直,肩膀和腰部的弧线美好而修长,面颊白皙,鼻子小巧挺直,双眉入鬓,宽阔的上额带着股不容侵犯的傲岸,小巧的唇角却藏着太多的敏感与纤柔。她大大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泪光,看上去更像是两泓深不见底的秋水,大概“剪水双瞳”就是形容这样的眸子吧。含霜见多了艳丽的女子,而眼前这个女子给她的第一印象,就与“美艳”无关,甚至与乌梅的“冷艳”也不相同。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古典的、清雅的、飘逸的美,而且,她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种含霜似乎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东西。这种东西无损于她的美,反而让她凭添了一种高贵与脱俗。因此,当她一走进屋子的时候,这个小小的急救室,立刻就变得狭窄而伧俗了。
医生向病床的方向指了指。那个女人只看了一眼,就陡然咬住了下唇。她向前冲了两步,似乎要扑上去。可是,不知有什么古怪的力量,却让她戛然止住了脚步。她的双手颤抖着,嘴唇也在翕动着,像微风吹拂下的两片玫瑰花瓣。她的胸脯微微起伏着,似乎在拼命克制着什么,可是,她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张小小的病床。
含霜诧异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她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丈夫。突然,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发现,江岸,自己的丈夫,正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那个女人!
是的,自那个女人进门的那一刻起,江岸的目光,就与她的目光纠缠到了一起。他那一直黯淡的眼睛突然变得清亮而有神采,一直平静的面容显出一种异样的激动。一层淡淡的红晕,悄悄地染上了他那如云母石般苍白而透明的面颊。他就这样凝视着那个女人,专注地,痴痴地,深深切切地凝视着她,而那目光中,燃烧着,喷薄着一种比火焰还要炽烈,比海潮还要汹涌的——激情!
一种近乎恐惧的、迷惘的表情浮上了含霜的嘴角。这是她第一次从江岸的眼中看到了激情。江岸,那个她认为只有温柔而没有激情的丈夫,原来心中也蕴藏着无比炽烈的情感。只是,他的激情,是为另一个女人而燃起的,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一个仅仅是他救下性命的女人……她脑子里有一阵混乱,一阵模糊,一阵惶惑……然后,就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这怎么可能呢?太荒诞了!太离谱了!太——不可思议了!
一只有力的手悄悄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含霜迷茫地转过头来。于是,她看见了佟松磊,他就站在含霜的身边,正用饱含同情与怜悯的双眸注视着她。这目光像一根锐利的刺,一下子刺痛了含霜那已经麻木的神经。佟松磊,他知道些什么?他又在同情和怜悯什么?她咬紧嘴唇,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她的目光又落到了江岸和那个女人身上。天!他们依然在凝视,默默地,深情地凝视。天知道他们凝视了多久,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了吧。江岸的眼中,仍在燃烧着如火的激情。那火焰,甚至能把千年的岩石融化。而那个女人呢?尽管她的双眸一直蒙着一层泪水,但泪水中折射出来的目光,却是同样的灼热炽烈。两人的嘴唇都在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似乎在拼命封闭着已经涌到喉咙中的千言万语。可是他们的目光中,却交换了太多太多的情感,传递了太多太多属于他们的语言。他们似乎忘了家人和朋友,忘了医生和护士,忘了这间小小的急救室,甚至忘了天与地的存在,似乎整个宇宙中,就只有他们两人,和那个长长久久的凝视。
含霜突然觉得两腿发软,胸中像打翻了一盆烧熔的铁浆,烫得她每一个细胞都痛楚起来。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迷惘,同时也越来越惶恐。在这矛盾和昏乱中,她无法把握自己的思想,只觉得每根神经都像绷紧了的琴弦,马上就会断裂。每个细胞都像吹涨了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破。可尽管这样,她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丈夫和那个女人。天,他们的凝视似乎永无尽头。人类,怎能这样不厌其烦的凝视呢?突然,含霜注意到,江岸的眼睛轻微地动了一下。是那只右眼,悄悄地,不被注意地眨了一眨。他的动作很轻,也很隐蔽,但,还是被一直在注视他的含霜觉察到了。
那个女人显然也看到了这个动作。她的肩膀突然颤抖了一下,脸上泛起了一阵潮红,眼中的泪水渐渐增多,终于濡湿了长长的睫毛,两颗大大的泪珠,就从那睫毛中滚落了下来,沿着面颊,不受阻碍的一直滑落下去。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轻微得难以察觉,而坚决得近乎勇敢。含霜看到,就在她点头的一刹那,江岸的眼中,竟燃起了极度的狂喜与兴奋,而那苍白的面孔,也绽放出一种美丽的、圣洁的、无与伦比的光辉!他吃力地牵了牵嘴角,唇边慢慢绽开了一个幸福的,满足的微笑。
一阵颤栗爬上了含霜的脊背,恐怖和震惊使她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比江岸还要惨白。血色离开了嘴唇,她开始颤抖,颤抖得整个床都簌簌作响。一种怀疑,一种她不敢去触摸的怀疑,一种比江岸的死亡还要让她恐惧的怀疑,渐渐地在她脑海中形成并扩大,扩大成一片铺天盖地的阴云。她觉得五脏六腑都紧缩了,整个人都掉进了一锅沸油,又像是掉进一个无底的冰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发生?怎么可以发生?谁给她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谁给她一个正确而不要太残忍的答案?江岸,这个自己深深爱着,依恋着的丈夫,这个给了自己十年幸福和快乐的男人,真的爱着自己吗?她突然抓住了江岸那只尚能活动的右手,拼命摇撼着,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喊起来:“江岸,你告诉我,你究竟爱不爱我?你说,你明确地说,你爱我吗?爱我吗?爱我吗?”
江岸蓦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含霜的摇撼弄疼了他,又似乎刚从一个美好的梦中惊醒。他费力地转过头来,用最后一点力气,握住了含霜的手。他的目光已经模糊,但还尽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含霜,”他说,声音已经衰微到了极点,“我……我的生命……属于……你。”
含霜猛然闭上了双眼,两行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的心里像是突然卷过了一阵大浪,翻搅得五脏六腑都离开了原位。不!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不是!这句曾给她带来无数甜蜜与安慰的承诺,如今由即将失去生命的丈夫说出来,却是那样苍白无力,刺耳刺心。她张开眼睛望着江岸,突然间就觉得,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男人,这个和她生活了十年的丈夫,此刻距离她已经非常非常的遥远了。强烈的恐惧挤压着她的心,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江岸握住她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他慢慢合上了双眼,唇边还挂着那满足的,幸福的微笑。
含霜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被掏得一干二净。她茫然地抓住了丈夫那只松开的手,似乎还想挽留住什么,可是那只手却在一点点地冷却。她失去江岸了,永远地失去江岸了。而在失去江岸的同时,她还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还失去了很多更珍贵的东西。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把含霜击倒了,伴随着这痛楚而来的,不是悲伤,而是绝望,她感到了比江岸的死还要可怕的一种东西逐渐占据了她的心。她拼命地摇着头,拒绝着这份“失去”,也拒绝着这份“占有”。她喉咙干燥得要裂开,脑子里轰轰乱响,像有几百辆坦克车从她脑中轧过,轧碎了她所有的意识,轧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她猛的捧住了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尖锐地,爆炸般地狂叫了一声:“不——”
然后,她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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