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属于你

第一章 秋(五)


    暮秋的黄昏是萧瑟的,而这个黄昏又下起了雨。细雨细小得像灰尘,白茫茫地飘浮在空气里。风一吹,那些细若灰尘的雨雾就忽儿荡漾开来,忽儿又成团地涌聚。树枝上湿漉漉地挂着雨雾,那细雨甚至无法凝聚成滴,只能把枝桠浸得湿湿的。树枝与树枝之间,房屋与房屋之间,道路与道路之间,雨雾连结成一片,像一张灰色的大网,罩住了天,罩住了地,也罩住了这个灰色的城市。
    含霜站在落地窗前,呆呆地望着外面被暮色和雨雾揉成一团的朦胧的景物。花园里,扶桑谢了,秋菊谢了,熏衣草更是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就连那高大的梧桐树,在雨色里也显得格外的寂寞和苍凉。含霜看着,看着,口中就不禁念出这样半阕词:“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谁写的?似乎是李清照。李清照真是个天才,她怎么能把几千年后的此情此景,写得如此逼真?含霜向窗子更加贴近了一些,前额抵着窗玻璃。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聚,视线被封断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李清照还是幸运的,她还能感受到什么是“愁”。而她,已经连“愁”和“苦”也感受不到了。自从江岸去世后,她的意识始终在沉睡着,一睡就是两个月。
    是啊,江岸去世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含霜没有去参加葬礼。她昏倒后就被送进了病房,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了。医生说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因此祭吊、火化、安葬,全是佟松磊一手操办的。处理完江岸的后事后,他就来到医院陪伴和照顾着含霜。他向含霜叙述着这一切,含霜听着,没有任何反应。她的意识已经陷入一种半麻痹的状态中了。一个月后,她出院了,但意识还在沉睡着。也许,这种“沉睡”是一种本能的的保护吧。两个月前,当她由幸福的天堂跌入到痛苦的地狱时,就本能地逃避着伤害了。已知的现实是残忍的,未知的现实是恐惧而不敢触摸的。于是,她用麻痹的外壳作为盾牌,让意识躲在里面沉睡,并拒绝醒来。
    “太太,该吃饭了。”淡月在她耳边提醒着。吃饭了?她下意识地看着窗外。真的,天已经黑了。奇怪,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呢?她离开了窗子,慢慢地坐到了沙发上。“我不饿,”她淡淡地说,“淡月,你先吃吧。”
    “是。”淡月答应了一声。她向餐厅走去,可没走几步,又回来了。
    “太太……”她欲言又止。
    “还有事吗?”
    “太太,”淡月咬了咬嘴唇,还是鼓足勇气把话说了出来,“您总这样整天整天的不吃饭哪行呢?这一个月,您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再这样下去,您的身体可就垮了。我想……”她突然踌躇了一下,低下头来想了一会儿,然后猛然抬起头,坚决地,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我想江先生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您这样糟蹋自己的!”
    江先生?含霜那麻痹的神经受到了些微的震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避免在她面前提起江岸,生怕再次刺激她脆弱的神经。因此,“江先生”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是一个久违的名词了。真的久违了吗?真的忘记了吗?含霜摇了摇头。她看了一眼淡月,这个小姑娘的眼眸里有一份隐含着的担忧。这种担忧或多或少地感动了她,于是,她柔声说:“我真的没胃口。这样吧,你先吃,我一会儿再去吃,好吗?”
    淡月无奈地点了点头,悄悄离开了。
    窗外的风雨声突然大了。含霜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其实,屋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可是,她还是感到冷,一种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冷。她无意识地环视着宽敞的客厅。客厅太大了。过去,它承载着无数幸福和欢乐,如今,却装满了无边的冷清和寂寥。她的目光缓缓地移动,终于落在了那张大幅的结婚照上。照片上的江岸依然微笑着,目光还是那样宁静而温柔。含霜看着,看着,突然,她觉得那温柔的目光中,喷射出火焰般灼热而炽烈的激情!含霜猛的闭紧了眼睛!不,这不是射向她的目光,而是射向另一个女人的目光!一个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她觉得自己已经麻痹的神经,突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这痛楚正沿着四肢百骸蔓延、扩散,弄得她每个细胞都挣扎着要觉醒!不!不要!她不要再想起那些她已经遗忘,或者说试图在遗忘的东西!她拼命摇着头,拼命把自己的意识再次关闭在“麻痹”中。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了,于是,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这次,她的目光落到了照片下面的那束枯萎的康乃馨上。
    哦,康乃馨。含霜刚刚平静的心又被轻轻触动了。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那束枯萎的康乃馨前,用手轻轻触着花瓣。一片干枯得没有一丝光泽的花瓣,在她的触摸下飘然而落。含霜苦笑了一下。两个月,已经两个月了。淡月曾建议她把这些早已枯萎的康乃馨撤掉,她却固执地没有同意。为什么?大概潜意识中,她还是想让这份深红守住一些东西吧。“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是啊,花儿枯萎了,大概它要固守的东西,也早就枯萎了吧。
    于是,她想起了那个结婚纪念日,那120枝深红色康乃馨。喜庆的红色、吉祥的红色……突然,那一片红色都化作了血,车祸后的血!结婚纪念日?谁能想到竟成了江岸的忌日?以后,江岸不会给她送花了。送花之人变成了她,在每年的这一天,给躺在墓地下的江岸,静静地,静静地送上一束康乃馨。不,江岸喜欢的不是康乃馨,他最喜欢熏衣草,紫色的熏衣草,大片铺天盖地的紫色……突然,那紫色的熏衣草,又化作一个穿着紫衣的女人,长衣长裤,颈上一条长长的丝巾……含霜的背脊上一阵凉,就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紫色的熏衣草,紫色的女郎,它们,它们难道也有关系吗?有吗?含霜用手揉着太阳穴。不能想这些!不能!人生的问题,她已经想得头都痛了。再想下去,自己要疯掉的!
    迅速地,含霜离开了康乃馨,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沙发上坐下来。突然间,她的手触到了一件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她受刺激般地哆嗦了一下,定睛一看,才发现,她触到的,是那件毛衣——织给江岸的毛衣。
    捧着这件毛衣,含霜有些发怔了。这是自己平生织给江岸的唯一一件东西。她一针一线,织进了自己无限的柔情和爱恋,可是江岸却一次也没有穿,甚至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如今人去物在,这件毛衣,又该给谁去穿呢?结婚照、康乃馨、毛衣……今天刺痛她的东西太多。奇怪,一个月来,她天天面对着这些东西,却从没有被刺痛过。唉,都是淡月那声“江先生”惹的祸。含霜干脆灭了灯,让自己陷入一片黑暗当中。她觉得自己像个正在冬眠的昆虫,忽然被一根尖锐的针所刺醒,虽然惊觉而刺痛,却更深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风更大了,雨更猛了,窗玻璃被雨点敲得叮叮咚咚的乱响。含霜的意识又渐渐陷入到一份沉睡中。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的深海里浮游了多久,直到刺耳的门铃声轰雷似的把她惊醒。
    来访的是佟松磊。这些日子,他每天都要来探望含霜,陪含霜坐上好长一段时间。“怎么?太太不在客厅里?”他怀疑地扭亮了灯。然后,他发现含霜蜷缩在沙发里,像突然看见阳光的小猫般眯起了眼睛。“松磊,是你。”等到看清这一切后,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又沉浸在一片虚无中了。
    “含霜!”佟松磊心疼地大喊了一声。他几步走到含霜的面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又气又急又痛心地说:“你怎么可以独自坐在黑暗里?怎么可以这样糟蹋自己?怎么可以让自己这样苍白消瘦?你的歌呢?你的舞呢?你的快乐呢?你的笑声呢?你的热情呢?你的活泼呢?难道这一切都统统见鬼了吗?难道你就准备这样毁掉自己吗?难道你……”佟松磊迟疑了片刻,还是狠心把话说了出来,“你忍心让江岸在另一个世界里为你痛苦,为你牵肠挂肚吗?”
    “今天,这是别人第二次在我面前提到江岸。”含霜的声调平淡而冷漠,“松磊,你说,江岸在另一个世界里,会为我而痛苦吗?”
    “怎么不会?”佟松磊的声音更激动了,“江岸苦苦奋斗了一生,就是为了让你幸福快乐。如今,你这样忧郁这样消沉,又怎么能让他在那个世界里安心?”
    “松磊,你错了,”含霜牵了牵嘴角,唇边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江岸不会痛苦。他说他已经没有苦了。命运之神垂青于他,才给他一次撞车的机会。他把苦抛掉了,抛给了世间的我们。”
    佟松磊似乎觉得喉咙里被人塞了一个鸡蛋,一下子堵得他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看着含霜,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个女人走了吗?”含霜突然问道。
    “哪个女人?”佟松磊敏锐而自然地反问道。
    “那个穿紫色衣服的女人。”
    “紫色衣服?”他用手抵着额头,似乎在拼命地回忆。
    “江岸救过的那个人。”
    “哦,她呀!”佟松磊一拍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走了,参加完江岸的葬礼就走了。我见过她一次。她说她是江南一个大学的老师,这次到这里参加一个什么研讨会,万没想到会发生这件事。看得出她很悲伤,也很自责,说这一切的悲剧都是由她造成的。对了,她还让我转达对你的歉意和问候,希望你为了江岸,好好地,快乐地活着。”
    含霜微微颤动了一下。
    “松磊,”她又问,声音有些碍口,“你,确定江岸和那个女人只是偶然相遇,以前并不相识吗?”
    佟松磊的脊背一下子挺直了,像是受到了突如其来的震动。“含霜,”他耐心地,柔声地,斟酌地说,“没有人会故意去制造一场车祸,更没有人情愿在一场可以避免的车祸中丧失性命,或者让别人为救自己而丧失性命,从而终生负担着内疚和懊悔。难道,”他的声调突然有些特别,眼光紧紧的停驻在含霜的脸上,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探测着什么,“你看见江岸和那个女人,在医院里做了什么让你怀疑的举动吗?”
    含霜怔了一下。是啊,她们做了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做。至始至终,他们甚至没有交谈过一句话。可是,那含情脉脉的凝视,那喷薄而出的激情,那个神秘的眨眼与点头,还有那幸福而满足的微笑,都是那样真真切切。也许,这种微小的表情和动作,逃过了别人的眼睛,但何其不幸,含霜居然看到了,用女人和妻子双重的敏感注意到了。还有江岸最后说出的那句话,那句在她再三追问下说出的话。“我的生命属于你。”她的耳边,似乎又传来这熟悉的声音。她凄然摇了摇头,江岸没有对她说那个“爱”字,至死也没有说。
    “松磊,”含霜又说,声音平淡得像没有涟漪的湖水,“我没有什么证据。江岸把一切都做得太好。可是,我想,你一定知道一些什么,知道一些我和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东西。”
    “是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佟松磊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我知道江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过得更好,还知道终其一生,江岸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含霜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般睁大了眼睛,却把身子蜷缩得更紧。看到这个样子,佟松磊大大的震惊,而又大大的心痛了。他忍不住走过去,怜惜地握住了含霜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那细小的胳膊是瘦瘦的,软软的,凉凉的。大概连血液都凝固了吧。佟松磊忍不住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含霜的肩上。“对不起,含霜,”他满怀歉意地说,“我不应该这样大声对你喊叫,可是,江岸对你的感情是实实在在的,是一点一滴做出来的。他是世界上最有良心,最有责任感的男人。如果你连江岸都不信任,那么天下就没有哪个男人值得你信任了!”
    含霜舔了舔苍白的嘴唇。显然,她受到了一点触动。可片刻后,她又成为一座雕像了。她一动也不动,眼光迷迷蒙蒙地投向了一片虚无。佟松磊松开了含霜的手,欲言又止,欲去还留。
    屋子里很静很静,只听到那古老的挂钟,发出那单调的声音,滴答,滴答……
    “松磊,”隔了好久,含霜终于开口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你可以回去了,以后也不要天天往这里跑了。家里还有个孕妇等着你照顾呢!替我问候乌梅和那个没出世的小宝宝,告诉他,如今,他只有干妈,没有干爸了。”
    佟松磊的嘴角陡然颤动一下,他习惯性地咬住了下唇。“含霜,”他的声音中凝着深深的忧虑,“你太消沉了。”
    “消沉不好吗?”含霜歪着头,近乎天真地问,“我觉得它很好。最起码,它不会一刀一刀地把你的心割碎。”
    “不,消沉也是刀,是一把软刀子。”佟松磊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它会把人慢慢地,一点点地引向死亡,这种死亡虽然是温柔的,轻缓的,但却是无可救药的。而你,正在接受她的牵引。”
    “那就让它继续牵引着我吧,就像一个温柔的奶妈哄着婴儿睡觉一样。有时,相对于命运之神来说,死神还是相当仁慈的。”含霜的唇边居然露出了一丝黯淡的微笑,黯淡轻飘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
    “天!你这是逃避!用消沉,用死亡来逃避!”佟松磊嚷了起来,“而江岸,一辈子也没有逃避过!无论多大的痛苦,他都勇敢地去面对,去承担!我想……”他的声调中竟透着一种深深的痛苦,“此刻,如果江岸站在你面前,他宁愿你痛苦而清醒,也不愿让你消沉而死亡!”
    含霜突然抬起了头,佟松磊的话似乎触动了她神经的某根纤维。可片刻,她又把头垂了下去。她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眼珠凝注不动,似乎又沉浸在那个虚无的,不为人知的世界中了。
    佟松磊知道自己应该退场了。他悄悄地,不被注意地向门口移去。可是,就在他快要走出客厅的时候,含霜叫住了他。
    “松磊,”含霜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带一丝情感,“江岸有一个保险柜,就放在他的书房里。我没有打开过,也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最近,我曾试图打开它,却发现它和其他保险柜的密码是不相同的。我又试了好几种号码,包括他的生日,我的生日,双方父母的生日,还有……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可都不对。我想,或许,你能知道这个保险柜的密码。”
    “我怎么可能知道?”佟松磊几乎本能地回答着,“公司保险柜的密码我都知道,可这个保险柜……我真的不知道。”
    “哦,那就算了。”含霜轻描淡写地说,声音中找不到一丝失望后的失落。
    佟松磊走出了客厅,他的脚步是犹豫而缓慢的。可是,当走到回廊的时候,他突然又折返回来。“含霜,”他轻咳了一声,“你……可以试试‘0804’。”
    含霜轻轻地点了点头,又卷裹在一团消沉的浓雾中了。佟松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