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属于你

第二章 夏(三)


    这个冬天太长了。我不记得有哪个冬天这样漫长而寒冷。雪,一场接一场的下着,一场比一场大。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整个城市被裹在一团迷蒙的风雪中。
    壁炉里的火苗渐渐地弱了。夜深了。窗外飘着雪花,星星点点的。书房里一点点冷了起来。在书房里安壁炉是我的主意,我喜欢炉火烘托出的那种氛围。含霜对这种设计颇不以为然,她更喜欢安装在其他房间里的那个现代化空调。有人生来不理解一种事物,有时最终都不能理解。冬夜围炉读书的那份乐趣,是含霜永远无法体会的。
    可是,葭,你却能体会。你说过,你的家里也有壁炉,也烧着旺旺的炉火,尽管你生在南方,那里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雪……
    “真奇怪,你是江南人,却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点南方口音都没有。”我笑着对你说。那时我们坐在荷花池边的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夏天的阳光,暖洋洋地,醉醺醺地,软绵绵地照耀着我们,那些高大的榆树,那些修长的绿竹,那几株池边的垂柳,全在地上和水面投下了无数阴影。阳光的光点就在阴影的隙缝中闪烁,闪熠在荷花池的水面,闪熠在草地上,也闪熠在那铺着白石子的小径上。
    “别忘了我父亲可是北京人,又在伦敦居住了好多年,回国后才在南方定居。我受他熏染,说汉语是京腔,说英语是伦敦腔,而南方话……”你调皮地看着我,“父亲说他听不懂,而我,能听懂,也最好不要学了,免得用南方话骂他两句,他还以为是在表扬他呢。”
    我们一起拊掌大笑。你的笑容如夏日阳光般灿烂。我惊异地发现,在你沉静文雅的背后,也或多或少地隐藏着几分顽皮。
    “那,你父亲一定见过雪了?”
    你点点头:“爸爸曾经给我讲起过北方的雪,讲白雪覆盖下的山岭、原野、道路和房屋。他说北方的冬天才真像个样子,连房檐下垂着的一条条冰凌都悬挂着诗意。而南方,虽然偶尔也下雪,但却没有积雪。没有积雪的冬天,又怎能称得上真正的冬天呢?”
    我当时真想见见你的父亲,这个懂得生活的老人!
    “可惜爸爸讲得太少了。”你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我还没有听够,他就早早地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给我讲过有关雪的话题了,我也从来没有看过一场真正的大雪。”
    我心中一热,有种心痛似的柔情注进了我的血管。于是,我开始热心地向你讲起了雪,讲起了雪中的山谷、树林、原野,讲自己呼着白气踩着积雪到林子深处寻找食物的情景。那时费力地掏开一个雪窟窿,往往只是为了找到一棵暗红的冻枣……我讲得很细致,你听得也很专注。然后,你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见这一切就好了。”
    “那好办,”我热心地说,“你和我一起回北方去,我带你去我住过的那个山沟,那里群山起伏,下起雪来银装素裹,最有味道。到那里,包你玩个痛快。”
    你深深地注视着我:“你,不是刚从北方逃出来吗?”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仿佛由炎炎盛夏进入了凛凛严冬。逃出来?我几乎忘了这是一次“逃亡”了。
    “很奇怪,”你注视着柳条垂在地上的阴影,又陷入了沉思,“我们一个来自江南,一个来自塞北,却都不约而同地跑到西南这所地质学院来了。尤其是你,跑得这么远,简直是在放逐自己。”
    我的心微微一颤。放逐?这个词太准确了。我想起了那段日子,买一张票,坐一阵子车,再买一张票,再坐一阵子车……总想找一个地方安静下来,好好地思考一些什么,却总被一种如影随形的孤独排遣着,从一个陌生走向另一个陌生。是的,我是在放逐自己。也许,这种“放逐”只是一种潜意识的寻找,寻找一个理由,一个答案,一种真谛。我没有找到它们,所以只好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放逐……
    “怎么了?”你不安地注视着我,“我说错了吗?”
    “没有。”我简单地说,“我的确在放逐自己。知道吗?遇到你之前,我正打算离开这里。我甚至已经请朋友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继续这种自我放逐,也许最终会把自己放逐到国境线上去。”
    “后来呢?”你悄悄地问,“为什么改变计划了?”
    “因为,”我深深地凝视着你,“我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
    你的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羞涩。迅速地,你避开了我的目光,默默地垂下了头。我的心砰然跳动起来,这份羞涩打动了我,让我有一阵心旌震荡的激动。我发现自己的脸庞也在发烧,似乎也传染上那份羞涩,甚至不敢再去看你。于是,我把目光转向了荷花池。阳光照在荷叶上,滚圆的露珠儿迎着阳光闪亮,几朵半开的荷花,奇迹似的在阳光下苏醒过来,缓缓地绽开了花瓣。
    “你只是找到了留下来的理由,”你终于开口了,仍然低垂着头,“而这,并不是你要寻找的全部。”
    我迅速地调过头来,那份羞涩已经被一种惊愕和震动代替了。哦,你总是能够这样了解我,看穿我思想的每一个细胞。的确,这不是我要寻找的全部,有许多东西我还没有找到,还在继续寻找。可是,已经找到的,足已让我欣喜,让我兴奋,让我留下来,不再把自己放逐给一片陌生了。
    真的,葭,我不知道冥冥中有一股什么力量,把远在江南的你,和远在塞北的我牵引到这个西南的大都市来。我只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这座本该陌生的城市和学府,却因为彼此的存在,已经不再陌生了。
    短短几天,我们已经倾诉了太多的言语。从来不知道倾诉是这样畅快和甜美。那些不被理解的思想,那些别人无法听懂或不感兴趣的语言,那些尘封多年而无处宣泄的感受,此刻都潮水般地倾泄出来。没有顾忌,没有隐晦,因为对面的听众决不会用那种迷惑或者怪异的目光看着你,让你觉得自己在他们的眼中已经和怪物划上等号。相反,每一种深邃的思想,每一种真实的感受,都会得到最深刻的理解和最持久的共鸣。甚至有时候,一句话还没有说出口,或刚说一半,对方就明白了你的意思,体会到你心灵深处那最纤细的感触。哦,这种思想上的共鸣,心灵上的感应,灵魂上的交融是多么美妙神奇。我们都在一种崭新的喜悦里去享受这种共鸣和感应。晨风中,夕阳下,月光里,处处都有我们的身影。在这样的倾诉中,我们很快就熟悉了彼此,也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的释放。我们终于惊喜地发现,我们日夜寻找的那个梦想,原来正静静地躲在彼此的心里。
    日子突然变得有了生气。每天早晨睁开眼,看到阳光,我就想笑,想唱歌,想吹口哨,想大声喊叫。有时,真怀疑自己变了一个人,那个成熟的,稳重的,深沉的江岸哪儿去了?总觉得自己的血管中流动着一些新的什么东西,有种古怪的动力,跃跃欲试地在体内翻腾。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自我,由于我的“另类”,我被人看作沉默寡言,可是你打开了我心的闸门。也由于类似的原因,我不会哭泣。当面对同一个场景,众人号啕之时,我却往往是木然。但面对你的温厚和无私,我却难以忍住。帮助男人找回不知丢失在何方的激情,从来都是一个女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对于我来说,只有你你具有这种能力。我的血液随着你的出现才拥有了活力,那竟是惊涛骇浪般的汹涌。
    而且,我发现,另一种情感,一种异样的、朦胧的情感,也在我的心中悄悄地萌动。葭,我承认,每次触到你那深邃的眼睛,我都会感到一种淡淡的羞涩,和一阵模糊的甜蜜。而每次看见你的笑容,我就仿佛有种悸动,有种心灵的共鸣。我承认,我的心中经常会掠过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无法捕捉,甚至也不敢正视,但,我却无法否认它的存在。我不知道你是否萌生了这种情感,但我喜欢这种微妙的感触,喜欢被释放出来的热情,喜欢那个明朗而火热的西南之夏。
    一个月色清淡的夜晚,我们散步归来,我送你回你暂住的公寓。一路上,我们都在谈着俄罗斯的诗歌。从来不知道你也喜欢俄罗斯文学,那些在恶劣的自然环境和艰苦的生存条件下写出来的诗篇,居然能保持着一种天然的清丽和纯净,这一点深深打动了我们。你说:“俄罗斯诗歌即使伤感,也不悲观。它们就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在痛苦中孕育出纯净和高贵。我想,我们之所以喜欢它们,也正是这个原因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你把我要说的都说出来了。”
    “我知道,”你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你的思想一旦被人说破,就会吸气。而情感一旦被说穿,就会咬嘴唇。”
    我惊愕地望着你,大概是又吸气又咬嘴唇了。“你发现的太多了。”我喃喃地说,“你发现了别人一辈子都发现不了的东西。”
    “是吗?”你又笑了,那笑容是动人的,诚恳的,带著某种令人难解的温柔,“也许不是他们发现不了,而是没有人给你吸气和咬嘴唇的理由吧。”
    我又一次咬住了嘴唇:“天,别说了,再说,我就要把嘴唇咬破了。”
    我们都朗声大笑起来。清幽的月光也似乎被这笑声溶解了。
    “奇怪,”我突然对你说,“我们刚认识几天吗?我觉得我们好象认识很久了,从刚生下来就认识了。”
    你一下子站住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了。那时我们已经走到公寓的楼下。每个窗口的灯都亮着,但路灯却很暗淡。微凉的空气中混合着晚香玉的淡淡的清香。你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株高大的柳树下沉思了许久,终于发出一声缅邈的叹息:“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了,只是到现在才相见。”
    我一下子怔住了。仔细地咀嚼着你的话,竟咀嚼出几分淡淡的哀愁与无奈。蓦然间,一个模糊的,已经被我淡忘好久的身影在脑海中掠过,我感到了一阵轻微的颤栗。再次凝视你的双眸,发现你也在默默注视着我,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像夜色阑珊的天空。刚才飘洒了一路的欢愉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就在这片刻的凝视中,我突然领悟了很多很多。我似乎明白了自己那朦胧而异样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也初次体味了“相见恨晚”中的“恨”字包孕的那几分苦涩。
    那个夜晚你早早地回去了,我则一个人在柳树下站了很久。夜深了,我才拖着沉沉的腿回到了朋友的宿舍。我走的时候,整个公寓里,只有你的窗口还亮着灯光。
    就在那个夜晚,我知道了自己的心中早已埋下了一颗种子,它在西南温湿的环境中不可抑制地萌发和生长着。也是在那个夜晚,我感到了始终有一种力量在阻止着我们接近,尽管我们都在小心地躲避着它。在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倾诉中,只有一个话题是我们在潜意识中都回避着的。我没有去谈含霜,你也尽量不去谈你的丈夫。我只知道,你已经结婚,丈夫出国一年了,这个暑假,你是来西南度假的,和我一样,住在已经当了教师的朋友的单身公寓里。
    西南的夏日不再是晴空万里了,一片乌云,正轻悄悄地从天边缓缓地游来,终于在我们的世界里,酝酿成纷飞的大雪,阻隔了通向你我的道路……
    壁炉里的火终于熄灭了。书房里已经冷得像冰窖了。我慢慢地推开窗户。雪已经停了,一弯新月冷冷地挂在天边。月光下的雪地反射着清廖的银白色,一切,都是那样冷清。哦,属于我的夏天已经过去了。和你分手后,我的生命里就没有了夏天。夏天只在回忆中存在着。于是,在大雪纷飞的冬夜里,我只有拥着你的名字取暖。
    葭,你那里下雪了吗……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