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乌梅意外地来到了含霜的家里。
她比两个月前憔悴了一些,由于瘦,鼻子就显得特别高,眼睛也显得特别大,有种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那种高傲而冷漠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改变。她穿了一件长长的黑色大衣,却已经掩饰不住她那已经微微隆起的腹部。含霜像那腹部瞥了一眼。两个月前,那里正在孕育着的那个小生命,曾带给她那样巨大的惊喜。而如今,她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了。
“孩子的爸爸呢?”她问,“他在哪里?”
乌梅的脸一下子红了,猝然咬住了嘴唇。“他在门口等我。”她低低地说,“我没有让他进来。这个院落不是他应该进来的。”
含霜沉默了。的确,这里,不是他可以面对的。而他,也不是含霜愿意面对的。
淡月端来了茶和水果,乌梅仍然像两个月前来含霜家里那样,怔怔地,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茶杯里那一缕热气缓缓地上升。含霜看着她,不知怎么就感到一种浓重的凄凉和苦涩。她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个下午,曾经是那样喜庆的一个下午,却毫无准备地改变了她整个人生。
“含霜,我们要走了。”隔了半晌,乌梅终于抬起了头。
“去哪里?”含霜问,声音很平静,似乎乌梅要走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南方。”乌梅说,“去那里开拓我们新的天空。”
“南方?”含霜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触动了她心头一根敏感的神经。“南方是个好地方,”她轻声说着,与其说给乌梅听,不如说给自己听,“是啊,彼岸的景致总比此岸美得多了。”
“不,南方未必比这里美,”乌梅轻轻地说,声音苦涩而低沉,“只是,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
“不能不走吗?”含霜试探着问,“松磊一直在找你。”
听到“松磊”两个字,乌梅漂亮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他一定找过我,但不是‘一直’,”她的脸上挂着一个苦涩的笑,“我太了解他了,他不会对我这么用心的。”
含霜哆嗦了一下。“他太忙了。”她本能地替佟松磊找着借口。
“可是他却‘一直’在关照着你。”乌梅盯住了含霜的眼睛。
含霜又哆嗦了一下:“乌梅,你一直在留心他,是吗?”
“我不能不留心他,这就是我离开这里的原因。”乌梅看看含霜,眼睛好黑、好深,神情好冷、好苦、好涩,“这座城市到处都有他的影子。只要住在这里,我就不能摆脱这个影子。我只有离开这里,我别无选择。”
“离开这里,你就能摆脱这个影子吗?”含霜逼问了一句,“你爱他,现在还爱着,对吗?”
乌梅猝然低下了头,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眉毛蹙着,脸色苍白,神情苦恼而悲哀。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泪珠浸湿了睫毛,润湿了面颊。好半天,她就这样不动,也不说话。看着她这个样子,含霜有些后悔了,却不知道怎样收回自己的话,只好愣愣地站着。
好久,乌梅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又深邃又迷蒙又古怪。“是的,我爱他,直到现在还深深地爱着他,”她说,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阵寒风,竟无端地引起了含霜的一阵轻微的颤栗,“这就是我的悲哀,最大的悲哀。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一直压在冰山底下,为他冷藏著,等他来融解冰山。他来了,但却没有为我燃起热情之火。他并不爱我,五年的婚姻生活,已经足以让我认清了这一点,而我最大的悲剧,就是在认清这一点后,还没有办法不去——爱他。”
含霜突然震动了一下。乌梅的话,竟引起了她心中一种类似共鸣的强烈的情绪。“因此你要离开,是吗?”她凄然地说,“只有离开,才能让你忘掉对他的爱。”
“爱,是可以忘却的吗?”乌梅酸楚而苦涩地说,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脸色却像半透明的云母石,“如果可以忘却心灵深处的爱,那么人间就会少了很多烦恼和痛苦了。”
含霜的眉头紧紧的一蹙,眼睛也紧紧的一闭,乌梅的话,像利刃般直刺进她的内心深处。刺得她剧痛钻心,冷汗涔涔。她的头脑中,闪电般地划过一句话:“我会用永远记住我的爱,我爱得没有错误!”
“我是永远无法摆脱佟松磊的影子了,”乌梅继续说着,“他已经用那带着伤痕的脚印,踏在我寂寞的心上,虽然只是那么轻轻走过,却还是留下一串用不能忘怀的思念。也许,”她笑笑,“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不能忘记的影子,我摆脱不了这个影子,可是,我不能让这个影子影响我的丈夫,和我们今后的生活。”
“丈夫?”含霜失声喊了出来,“这么说,你……结婚了?”
“是的。”乌梅眼光清柔如水,声音平静柔和,“昨天,我已经办理了登记手续,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太太,不久也要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了。我知道,只有在另一个城市里,我们才会有一个温馨的家,会有一份平静的生活。我才会努力去做一个贤妻,一个良母,我会给丈夫无尽的体贴和温柔,给孩子无限的关怀与呵护。我相信我肯定能做到——如果我不生活在这个城市里。”
含霜突然觉得内心似乎有根绳子,紧紧的抽了一下,说不出有多痛。“我知道了,”她轻轻地说,“你在尽最大的努力对得起你的——丈夫。”
乌梅惊讶地抬起头来:“含霜,你说对了。我没有想到你能看出这一点。”
含霜的唇边浮起一个苦涩的笑:“不都说苦难使人成熟吗?这两个月,我经历的苦难也够多的了。我甚至经过了一场生死般的修炼——从生活,到情感。”
一瞬间,两人都沉默了。
“含霜,”隔了半晌,乌梅开口了,脸上涌起了一丝伤感。“我今天是来向你和江岸告别的。我来不及去墓地看望江岸了,就请你转达我对他的敬意吧。他是我平生见过的最优秀最出色的男人。你拥有了他10年的时光,真的很幸运了。”
“你这么认为?”含霜说,“你不是也爱上他了吧。”
乌梅两道黑而秀气的眉毛微微的蹙了一下,嘴边掠过一抹冷冷的微笑,好像在嘲笑什么。不过,只一刹那间,这抹微笑就消失了。“含霜,”她认真地说,“说实话,我爱不起江岸。他的高度,不是我能攀缘得到的。我只能景仰,而决不会奢望去爱。我承认他比佟松磊优秀,但,我爱佟松磊远远超过了爱他。”
含霜点了点头。她知道乌梅说的是实话,但这些话却在她心中引起了一阵异样的酸楚。连乌梅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而她,一根孱弱的藤,却不自量力地去攀缘,而且曾经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已经攀缘到了那个高度。
“我还记得,”乌梅又说了下去,“当我和松磊告诉江岸我们要结婚时,江岸当时就愣住了。他的脸上是一种奇异的表情,没有喜悦,没有兴奋,甚至连一点笑容也没有,而是一种酸楚、无奈、悲哀和痛苦混合而成的表情。他就这样愣愣地望了佟松磊好几秒钟。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了笑意,连说了两声‘恭喜’。尽管他故做愉悦,我也可以感觉出来,那笑容是多么勉强,那声音是多么不情愿。”
含霜咬住了嘴唇。她知道江岸为什么会这样,知道得太清楚了。
“后来,江岸约我单独进行了一次长谈。那次谈话进行得十分艰难。他措辞相当小心,但担忧之情却非常明显。他婉转地问我爱不爱佟松磊,爱得有多深,似乎如果我并不爱佟松磊,或者没有那么深,他就要自作主张把我们拆散似的。当时,我有些生气了,毫不客气地指责他对朋友的幸福不仅没有一句祝福,反而横加干涉。他没有生气,反而用那样一种忧伤而诚恳的语气对我说:”乌梅,你错了。其实,我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祝福都送给你们,并祈望它们一一都能实现。可是……‘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但愿你的热情,会为你们换来一个美好的春天。如果这也算祝福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们,并祈祷它能实现。为此用十年的性命来交换,我也再所不惜。’含霜,不瞒你说,整个谈话过程,我都处在一种敌意和反抗的情绪中。可是,他的这句话却感动了我,让我对他的敌意消除了一大半,而在心头悄悄地滋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我终于知道了,他和佟松磊真的不是一般的友谊,他是在为佟松磊担心啊。而如今,想起这次谈话,我突然明白了很多。江岸早就预计到我们的婚姻会是这个结果,他当时是在为佟松磊担心,担心他走入一个悲剧中,并把别人也拖进来。可是,当时,他似乎有苦难言。也许,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奇迹,可是直到生命结束,这个奇迹也没有出现。”
含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掠过一阵剧痛,眼前也闪过一阵晕眩,“你错了,”她凄楚地说,“奇迹已经出现了。他的死亡就是一个奇迹,一个他期待已久的奇迹。”
“你是说……”乌梅有些错愕了,“他用死亡成全了……”
“成全了他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爱。”含霜接下去说。
乌梅似懂非懂地看着含霜。含霜没有理会她,她径直走到那张大幅结婚照的下面,仰头去看照片上的江岸。江岸依然微笑着,那微笑又引起了含霜一阵复杂的情绪。谁能知道,在这微笑的背后,又掩盖着多少看不见的痛苦和挣扎啊!
乌梅的目光,却落在了结婚照下面的花瓶上。花瓶里插着一朵新鲜的红玫瑰,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含霜,”她惊奇地说,“我记得,你们家从来没有红玫瑰的。”
“这……”含霜突然觉得有些狼狈,一丝淡淡的,羞涩的红晕升上了她的双颊,“这是一个朋友送的。”
“朋友?”乌梅的唇边掠过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爱是美丽的,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仿佛一朵开错季节的玫瑰,是一生中美丽的惊喜和永远的痛楚。我想,如今,这朵错开季节的玫瑰,即使在冬天,也能得到精心的培养和呵护吧。”
“乌梅!”含霜脸上的红潮更深了。
“含霜,”乌梅收了笑容,脸上是一片温柔与诚挚,她正视着含霜,很坦白,很诚恳,很无保留的说,“无论如何,你应该对得起养花人,他为了这朵玫瑰,已经苦苦煎熬了十四年。”
“乌梅……”含霜端著茶杯的手颤动了一下。在乌梅那对澄澈而深刻的眼光下,她觉得自己是无所遁形的。“原来,”她嗫嚅着说,“你什么都知道。”
乌梅发出了一声悠长绵邈的叹息:“相处了五年,我怎么能看不出他的心思。那次你因为难产住进了医院,他和我连夜从外地赶到你的病床前。那时我们正在度蜜月。我至今还记得,病房外的他脸色发青,眼睛发红,嘴唇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那神情,就像他自己已经宣布死刑了一样。当一位护士小姐又推着两瓶血桨进手术室,他顿时打了一个冷战,用手扶住头,身子直晃。当时我清楚地听见旁边有人指着他和江岸在说:”这两位,究竟谁是产妇的丈夫?‘”
含霜的头低俯着,眼泪慢吞吞的、无声的,沿着面颊滚下来。“他向我说起过江岸的表现,”她哽咽着说,“但对他自己,他居然一句也没有提。”
“他能提起吗?敢提起吗?”乌梅的嘴角略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其实,这么多年,松磊也过得够苦的了。他无处诉说,只能自己熬着。当时,我就以一个女人和妻子的身份,看出了他对你那份潜藏的感情。说实话,含霜,那时我对你嫉妒得要死。我们一直没有建立起一种真正的友谊,也是这个原因。可现在,我不嫉妒你了。爱情这个东西太难以捉摸了。爱着的人,未必拥有;拥有着的人,却未必爱着。命运,往往就是这样怪异。”
含霜没有做声。她俯下头来,轻轻地拨弄着花瓶里的玫瑰。好久,才吐出了这样一句话:“知道吗?亲情是一种深度,友情是一种广度,而爱情则是一种纯度。”
“谁说的?”乌梅情不自禁地问道。
“是……一个女作家。”含霜迟疑地说,“她的名字叫叶葭。”
“叶葭?”乌梅沉思地垂下了眼帘,“一句深刻的话。不经沧桑是悟不出这句话的。”
“可悲的是,”含霜叹息着说,“有时,我们往往分不清深度、广度和纯度。尤其是,经常把深度和纯度混淆为一体。”
“不!”乌梅说,“即使能分清,我们也是无可奈何的。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接受深度或广度的婚姻。”
两个人都不做声了。这番话在她们的心中都引起了一阵波澜。好久,她们的心灵都被这波澜激荡着,久久不能平静。
“乌梅,”还是含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这两个月,你究竟去了哪里?松磊虽然不是‘一直’在找你,却也几乎找遍了整个城市。”
乌梅笑了一下:“如果一个人安心消失,就不会让别人找到他。不瞒你说,这两个月,我回了一趟老家,去看望我那已经离异的父母。”
“真的?”含霜震惊地抬起了头,“你……不是一直无法原谅他们吗?”
乌梅慢慢地低下了头:“是的,我一直无法原谅他们。因此,他们离婚后,我就离开了那个让我伤心的城市,来到这里独自闯天下,甚至和松磊结婚,都没有通知他们。可是,自从我的身体开始孕育另一个生命后,我突然特别渴望见一见生我养我的父母。于是,我回到了那个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来的城市。我的父母已经分别组成了新的家庭,可是我永远忘不了他们刚刚见到我时的那份狂喜。看着他们苍老的面孔和纵横的泪水,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无论他们十八年的婚姻是不是一份虚伪,但他们对我的爱却不是虚伪的,他们为了爱我而做出的巨大的牺牲也不是虚伪的。他们用这种牺牲,让我拥有了十八年的幸福和快乐,这种幸福和快乐更不是虚伪的。当我问他们是否后悔的时候,他们对我说,他们不后悔做了这一切,他们只后悔还做得不够好,以至于我在十八年后终于受到了伤害。如果再给他们一次机会的话,他们肯定会做得更好,哪怕付出更多的牺牲,他们也在所不惜!”
两颗大大的泪珠从乌梅乌黑深邃的眼眸中涌了出来,沿着苍白的面颊,慢慢地,不受阻碍地滚落到衣襟上。含霜动容地听着这一切,眼眶也湿润了。她想起了江岸,想起江岸为她付出,为她牺牲的一切。她知道,如果让江岸重新选择,他依然会选择这条路,无悔地,坚定地走下去。
“含霜,”平静了一会后,乌梅又开口了,“这次对父母的探望,解开了我心中那个打了多年的死结。我终于理解了父母的选择,也终于明白了,爱有许多中,每一种都会让人心甘情愿地付出和牺牲。如今,我的身体里也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我可以做出任何牺牲,哪怕像我的父母那样,我也无怨无悔。”
廊下的门铃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她们听到了淡月的脚步声,然后又听到了那句婉转清脆的话语:“太太,佟先生来了。”
乌梅和含霜都哆嗦了一下。乌梅下意识地向含霜身后躲去。可是晚了,佟松磊已经进来了。他瞥见了乌梅,脸上立刻显露出一种难看和尴尬的神情。“乌梅,”他吞吐着说,“没想到你在这里。”
“你没有看到我的跑车吗?”乌梅轻轻地说,语气里充满了苍凉,“那是你……半年前送给我的礼物。”
“我……记不太清楚了,”佟松磊有些歉然地说,“那是我的秘书替我选购的。”
血色从乌梅的嘴唇上褪去了,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一双眼睛却依然幽幽的,深深的。“早就知道应该是这样,又何苦……”她突然停住了,茫然地望着前方,眼睛里竟有点点的泪光。很久,她才喃喃地吐出了这样一首诗:“我是一棵孤独的树,千年矗立在路边,寂寞地等待,只为有一天,你能从我身边轻轻走过,看一眼我布满风霜的脸。”
两股泪浪迅速涌进了含霜的眼眶里。她怔怔地看着乌梅,突然那样深刻地体会出了她内心那种酸涩而痛苦的情感。佟松磊也震住了。他看着乌梅含泪的眼,五年来第一次品味到了乌梅的一点点心境,和她这五年来经受的一切。他仿佛看到一个在无边的墨色里徘徊的灵魂,带着极大的不甘与委屈,寻找、张望,幻想着能汲取一点点罕见的柔情来温暖着她那颗伤痛而寂寞的心。可是,他,却连这一点点柔情都是那样吝啬。自己不给她生存的机会,她又怎能不到别处寻求“再生”呢?“乌梅,”他觉得脸庞发热,这瞬间的领悟让他感到羞愧,“很抱歉,这几年,我亏负了你很多……”
“不要说抱歉,”乌梅慢慢地擦干了泪,脸上浮起一股勇敢而坚定的神色,声音却苦涩而低沉,“松磊,你并没有亏负我什么。即便走到了这一步,我也要说,遇到了你,是我的幸运。也许在你的生命里,我只是个意外;而在我这里,你是最大的奇迹。我不悲哀,因为我明白了,爱情没有悲剧,只有从没爱过的人才是悲哀的。能够爱是幸福的。我在随着年龄而增长的孤寂中,越来越明白了这一点。是你,让我在一片冰封的心境中又能去爱了。我爱过你,并且至今还在爱着,这就够了,足够了!”
佟松磊震动地抬起了头,第一次仔细地,认真地打量着乌梅——这个和他生活了五年的女人。她站在他面前,依然高傲冷漠,但那双幽深的眼睛里,却闪耀着一种炽热的激情。这激情很快被一种伪装的淡漠取代了,但却被佟松磊看见了,第一次看见了。直到这时,他才相信了含霜的话。乌梅是爱他的,可这份爱,他一直忽略着。他的心无法容纳这份爱,因为那里被另一份爱填满了,早在十四年前就填满了……
“乌梅,”他困难而艰涩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不是圣人,我……”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的心平生第一次,被一种强烈的愧疚充斥着。
“别说了,”乌梅的嘴角含着一个辛酸的笑,声音却是出奇地温柔,“夫妇之间,如果剩下的只有责任的时候,就是最可悲的时候了!松磊,是我对不起你。我毕竟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
“不,你这样去做,很大一部分责任……在我。”佟松磊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乌梅的眼睛亮了一下:“松磊,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
佟松磊似乎颤栗了一下,含霜关切地扶住了他,焦灼与关怀是明写在她的脸上。乌梅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了佟松磊穿的那件毛衣上。“松磊,”她说,“有人说,哪里有没有爱情的婚姻,哪里就有没结婚的爱情。如今,你的爱情,该结婚了。”
佟松磊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含霜也感到一丝狼狈,扶着佟松磊的手立即松开了。乌梅笑了,笑得竟很潇洒。“我该走了,有人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你……今后预备怎么办?”佟松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关怀的神色。这种神色让乌梅感到一阵恍惚,但片刻就清醒过来。“你放心,我自有我的出路。”她说,振作了一下,脸上涌起了一种母性的光辉,“知道吗?我不再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是个母亲!这孩子现在是我最大的寄托了。为了这孩子,我会尽我的全力去挣扎,去改善我的生活,让孩子能活得健康、活得快乐,将来长大了,也能活得骄傲!”
她挺了挺脊背,脸上是一股骄傲与满足的神色。含霜几乎是用一种新奇的眼光看着乌梅。她觉得乌梅就像是一株疾风中的小花,虽然纤细,却有一种柔韧的勇气。哦,乌梅是小花,叶葭是大树,而她,只好做一根可怜的藤了。
乌梅向他们挥了挥手,就向室外走去。含霜和佟松磊也情不自禁地跟了出去。院子外面果然停着那辆红色跑车,从车里钻出一位中等个头的男子。含霜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并不出众的男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平常”的地方,如果走进人群就再也无法认出来。和漂亮帅气的佟松磊相比,他简直一无是处。但他凝视着乌梅的目光,却有一种专注的神情,专注得令人感动。他看到佟松磊,瑟缩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却没有后退和躲避。
在门口处,乌梅停了下来。她回过头来,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含霜和佟松磊,目光中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她那乌黑的眼珠逐渐被泪水所濡湿了。那两汪泪水,像两泓清潭,盈盈然的浮漾着,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含霜也感到一阵酸楚。“乌梅,”她恳切地握住了乌梅的手,“孩子出生后,别忘了寄张照片来。我还要做孩子的干妈呢!”
“孩子的干爸呢?”乌梅小心地瞥了佟松磊一眼。
佟松磊颤抖了一下。“如果含霜同意的话,”他瞥了含霜一眼,终于坚定地说了出来,“我,很愿意做孩子的干爸!”
乌梅的脸上迅速划下了两行泪。:“松磊,”她哽咽着说,“你居然有这个心胸和气度。我……真的没有看错你。”
挥挥手,她大步向门外走去。快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向含霜喊到:“含霜,别忘了替我向江岸道别。你,应该去看看他了。”
含霜猛地捂住了嘴,抑制住了即将爆发的哭声,泪水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佟松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为含霜拭干了泪。乌梅走到那辆轿车的旁边,给了那个男人一个灿烂的笑。“走吧,”她坦然而温柔地说,“从此后,我的生命属于你了。”
含霜又是一阵颤抖,那刚刚擦干净的脸上,又滑下两道泪痕来了。这短短的一句话,在她心中掀起了一股新的惊涛骇浪。佟松磊默默地解开身上的大衣,细心地披在了含霜的肩上。一阵寒风吹过,挑落了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冬天,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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