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天堂

第10章


    
    “好久没听见沙尘暴的声音了,你别说,还真有点想。”我说。    
    “我也是,我那个时候在上海上大学,春天就老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一直想问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毕业以后为什么回来了?”    
    “也没什么为什么,没可能留在上海还不就回来了?”    
    “你知道咱们班当初的同学现在大部分都在外边工作,有的读研,还有出国的。我真没听说多少回来的。”    
    “咱们学校的人,”她笑笑,“眼睛都长在天灵盖上。”    
    “你怎么不去法国找你爸?”    
    “找他去做什么?给他当保姆照顾那个小家伙?又没薪水拿。”她皱皱眉头,“怎么这间店的摩卡味道一点儿不正。”    
    “也真怪了。你就不嫌烦?这么多年就在这么个地方圈着。”    
    “搞不好还要圈一辈子呢。”她打断我,“照你这么说,这个城市两百万人全跳河去算了。”    
    “两百万人怎么样我不管,反正要是有人跟我说我一辈子就只能在这儿待着的话,我保证去跳河——或者向张国荣同学学习,跳楼也行。”    
    她大笑,“少东施效颦了,还是跳河吧!”    
    损我永远是这小蹄子的乐趣,这点上她和江东一样缺德。
第一部分 回到最初的地方第2章 爱情万岁(8)
    “问你个问题行吗?”我正色。    
    “问。”    
    “你和江东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直没联络过?”    
    “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她笑着,“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联络不联络又有什么区别。”    
    “那到底是联络了没有呢?”    
    “没有。他不是已经结婚了?我也是听说。”    
    “是。”我冷笑,“‘嫁’到加拿大了。”    
    “别这么说。”    
    “不然怎么说,明摆着的,大家都说他和那个女孩才认识几天就结婚,不是为了移民又是什么?”    
    “也许人家是真的一见钟情呢。”    
    “把他天真的,”我往我的冰咖啡里加了块方糖,“你信一见钟情这回事儿?”    
    “不信,可我相信有例外。”    
    “那也‘例外’不到他头上。”我恶狠狠地下了结论,“再说,他怎么偏偏就跟一个华裔加拿大籍的‘一见钟情’,太巧了吧?哄谁呢,又不是罗马假日。”    
    “周雷——”她叹口气,“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同学,你怎么老是这么恨他。”    
    “你还好意思问我?”我直直地盯着她。    
    她不看我,眼光转到了窗外,一天一地的黄沙。她咬了咬嘴唇,说:“周雷。”    
    “别当真,说着玩的。”    
    该死。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关键时刻斯文扫地。要是让冯湘兰知道了今天这个场面又不知道该怎么取笑我了。为了弥补这个尴尬,我主动转移了话题,我们聊了很久,很尽兴。我时不时地幽她一默,逗她笑笑。不知不觉,沙尘暴就过去了,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    
    “走吧,”她说,“要不然你妈又该说你就知道疯,不知道用功。”    
    我苦笑,“又活回去了。”    
    我们一起走在步行街上,我送她去公车站,一路上很多人。空气里带着些刚才的尘土气,我们走到了步行街的尽头。    
    这儿有棵唐槐,在步行街和马路的交接处。一千多岁了,老成了精,树干粗得像个原始部落的图腾。马路上汽车悠长地划过路面,几个浓妆的三陪小姐说笑着从我们身边经过,她们的目的地一定是街对面的红玫瑰歌城。路灯打在唐槐四围的栏杆上,隐约看见一个久远的还是三位数的年份。那时候这个城市还年轻,还美丽,像三陪小姐一样用热辣辣的眼神打量着李世民起兵的西域宝马。宝马性感地仰天长啸,轻蔑着隋炀帝绮丽又脆弱的江山。我真希望我也能对这个城市“跩”上一句:“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可惜我的这故乡一点不争气,堕落得连性别都没了——我也就没了跟它调情的兴致。    
    天杨说:“周雷,到这儿就可以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一时没听清她说什么。    
    她冲我笑笑,脸上一如既往的干净,不施脂粉,在夜空里清澈着。    
    “咱们就再见吧。”她说,“再打电话给你。”    
    我抱紧了她,我吻她。我的双臂把她箍得紧紧的,她像熔化了一样放弃了挣扎。就是这么一回事,天杨,别装得什么都不知道,你没那么无辜。我爱你,从咱们小的时候,从小学五年级起我就爱你。从你上课偷看《局外人》的时候我就爱你。从你像个小水萝卜一样戳在教室的第一排,到你亭亭玉立地坐在学校的篮球馆,我一直都在爱你。比起那个时候,我更爱的,是现在的这个长大了的你。天杨,天杨,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放开她的时候,她的头发乱了。嘴唇像绽放一般的红。    
    “对不起。”我说。    
    她摇摇头,“再见。”    
    她转过身,踩着地上的灯光。    
    妈的,我今天丢人现眼到家了。
第一部分 回到最初的地方第2章 爱情万岁(9)
    {天杨}    
    我站在公共汽车站牌那里,发着抖。他还在对面,在唐槐下面,路灯旁边,我越不想看他,他的身影就越是跳到我跟前。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心慌得要命,来不及想。我知道他不会走,不看着我上车他是不会走的。可是我突然一点力气都没了,那路公车好像永远也来不了。一辆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开了车门。那个阴魂不散的还站在那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落荒而逃。    
    “去哪儿?”司机问我。    
    我告诉他家里的地址。    
    “你不认识我了?”他问。    
    我以为我碰上了一个劫色的。这时候他回过头来,“天杨,好久不见。”    
    肖强。    
    我今天招谁惹谁了。皇历上一定写着呢:今日不宜出行。    
    “嗨,”我觉得我该表示一下惊喜,“真的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留在上海了呢。”    
    “没有。”我说。    
    “你现在……”    
    “是护士。就在儿童医院。”    
    “噢。白衣天使。”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没人说话,车里的广播声就格外地响。音乐节目,应该是“怀旧金曲”之类的,不然不会是罗大佑的破锣嗓子在嘶吼:    
    “在这批判斗争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要学习保护自己,让我相信你的忠贞——爱人同志!”    
    我把头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他刚才说的话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天杨,我爱你。从小的时候起我就爱你,别装得什么都不知道,天杨你不能这样对我。”    
    然后,我居然想起很多年前方可寒的话,“宋天杨,男人的话不能不信,但也别全信。明不明白?”她诡谲地笑笑,她身上永远有股浓郁劣质香水的香味。    
    到了。我看了一眼计价器。    
    “不收钱,天杨。”    
    “那怎么行?”    
    “行。”他坚持,“好不容易又见面,这次一定要算是我送你。下次,下次你就算是顾客,下次收钱,可以了吧?”    
    “谢谢。”我今天没力气跟人争。    
    车灯就像一种审视的目光跟随着我的背影。我走出去很远了,才听见汽车重新发动的声音。我再一次落荒而逃。今天我可真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我准备回去再查查字典,还有别的什么用来形容人的狼狈相的成语吗?
第二部分 公元前我们太小第3章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1)
    {江东}    
    从什么地方说起呢?我小的时候不叫“江东”,叫“梁东”。北明中学的江校长是我的继父。这件事我很少跟人说。我的生父是个赌徒。我六岁的时候,跟着妈妈离开了他。    
    我是在河边长大的。就是那条刚被治理过不久的河。现在这河被换过了血液。虽说是花钱买来的清澈和丰沛,但毕竟像那么回事儿了。当它还是条臭水沟的时候,我的家就在它岸边的工厂宿舍区——没错,就是说差不多是我妈妈上班的这间工厂把这河变成臭水沟的。夏天的夜晚,一股奇奇怪怪的气味蔓延在我们的楼道,我们的公共厨房,公共水房,公共厕所,甚至我们每家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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