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天堂

第42章


    
    “我怎么相信你啊?”她笑了,“凡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呢。”    
    这本来该是个风平浪静的时候,电影里经常演这样的场景。但是江东就在这个顺理成章地该风平浪静的时刻沉下了脸,他把天杨硬硬地往外一推,他说:    
    “谁都可以跟我说这种话,只有你不行。”    
    相信没有人对重复描述类似的场景感兴趣,我自己也没有。总之就是,后来的日子里,这种场面开始不厌其烦地上演,天杨先冲进来,然后江东也冲进来,然后就是如果真的收门票也不会赚钱的戏码。后来他们自己也懒得再吵了,天杨进来之后只是安静地坐着,江东进来之后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我放上一张三个人都爱听的CD继续忙我的。悠长的音乐像个走廊一样在我们面前徘徊,沉默一阵之后,天杨或者江东会抬起头,对对方说:“走吧。”争吵原谅和和解的过程全都省略了。    
    有一天天杨走了进来,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那天江东很意外地没有追来。店里很静。我问她:“想听谁的歌?”她说谁的都行。我于是放上了张信哲。    
    张信哲的人妖嗓子蛇一样地缠绕着空气。“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这时候她仰起脸,冲我笑了一下。我在她那个笑容里看到某种我不能忍受的东西。    
    “天杨,你去照照镜子。”我说。    
    她看着我,还是那种小动物一样的眼神。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刚才是什么表情?天杨,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小姑娘。不是说你傻,说你幼稚,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以前就算你哭你闹你发脾气你耍赖——你还记得你在我这儿砸门吗?——我都觉得你又干净,又彻底,又坦率。从你第一次来买《阿飞正传》的时候,我就想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那种就算经历过很多事情也不会变得肮脏琐碎的人。因为你身上有种力量,你有时候可以不向周围的人妥协而是不知不觉地反过来影响他们。可是你看看你刚才对我笑的样子,就像一个怨妇。你不是那种女人你永远变不成那种女人,天杨你不能丢掉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不管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事情。”    
    她早就把眼光移到了别处。她低着头,好像在研究地板上的格子。两滴水珠掉落到了地上,我装作没有看见。
第四部分 霸王别姬第8章 罗密欧=梁山伯 祝英台=朱丽叶(4)
    {江东和天杨}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有时候我会突然间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是说自从方可寒死了以后。它来临的时候我就只有抱紧天杨,能抱多紧就抱多紧,除了她我谁也没有。在那种神经质的拥抱中,我听见她的身体在贪婪地压榨着吮吸着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变成了液体。你不把我耗干是不肯罢休的吧,我在心里对她说。可是她的眼睛,漆黑地清洁地凝视着我。光洁的脸庞,柔软的发丝,细得让人提心吊胆的腰,我蛮横的,无辜的小强盗。    
    我可以容忍你侵占我掠夺我,我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命的精华日复一日地贫瘠下去——真没看出来这么纤弱的你,我稍微一用力就挣脱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你原来是片永远填不满的海,我是那只名叫精卫的呆鸟儿。我已经不知疲倦不知羞耻不知死活地尽我所能了,所以我受不了你对我说:    
    “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你轻浮地浅薄地指责我怀疑我的理由,除了方可寒。    
    可是说完她自己就后悔了。她就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大惊失色然后扯着我的衣服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江东,你别生我的气——”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人,我知道你不会是有意的。你自己也知道就算你是有意的我也不可能因此而不再爱你。可是我的温柔,我的宽容,我的忍让不是纯净水,用完了打个电话就有人给拎来满满一桶新的。    
    后来我们俩就像两只困兽一样。时不时地恶言相向,争吵,挣扎,折腾累了再紧紧拥抱在一起,深陷在对方的眼神中,用越来越恶毒,越来越霸道的情话积蓄彼此身上的力量以备下一场战争。也许这跟高考让我们神经过敏有关,在那些像刀子一样剜到人心里去的疼痛和甜蜜中,倒计时牌的威逼才可以被忘得干干净净。    
    吵架吵到激烈时她声嘶力竭地吼着说:“江东我爱你!”然后我只好丢盔弃甲,再抱紧她,任由她在我的手臂上,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牙印。发泄完了她含着眼泪说:“只要你一抱我,我就觉得什么都可以算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都得沦陷。”那表情简直比窦娥还冤。    
    也有和平。比方说那间被我们当成图书馆用的蛋糕店。我们就像两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在那里同舟共济举案齐眉。看书的时候我轻轻抓住她的小手,知道她还在那儿,她细声细气地给我讲那些琐碎的英语语法,两条麻花辫像有生命似的温顺地垂在脑前。那时候我就知道,虽然有时候她把我气得头晕,但我们毕竟,依然,相濡以沫。    
    五月初,最后一场沙尘暴刮过。天空呈现一种少有的,简单的蓝色。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走过喧闹的街道,星期天的早市还没散,我们就在一股蔬菜的清香里向熟悉的方向走去。我的脸上还残留着自来水冲刷后的清凉。他揽住我的肩膀,把脸往我的脖子旁凑,说:“是花香吧?”弄得我很痒。    
    其实那是青草香。是KENZO的夏季新款。父亲快递来的十八岁生日礼物。父亲说这个香味很配我的校服。    
    昨天傍晚我很正式地对江东说:“我的生日,你就把你送给我当礼物吧。我已经是大人了。”然后我们痴缠着接吻,他褪去我所有的衣服时,脸居然红了。在一个关键的时刻他以一个悠长的吻收场,他说:“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礼物。”    
    那间蛋糕店大门紧锁。我刚想说“是我们来早了”的时候看到了墙壁上粉刷的“停业”二字。还能看见没摆好的座椅和没卖完的蛋糕呢。江东说:“我觉得这‘停业’两个字是老板专门写给咱俩的。”我想也是,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最后一个安全的堡垒没有了。    
    中午的时候他带我去他们家,门铃一响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后他对门里面那个女人说:“妈,这就是天杨。”    
    我忘了我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总之我表现得很糟糕。我没有太多去别人家做客的经验。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没有。我只记得他妈妈其实是个温柔的女人。做菜做得也蛮好吃。她对我说:“我们家江东英语不好,你多帮帮他。你们俩在一块儿,多聊聊学习。”我迟疑地在餐桌下面,用我的左手寻找他的膝盖,碰到了,他就躲开了。他一直对他妈妈微笑着,他说:“妈,你头发上怎么有片菜叶子?”“在哪儿?”这个已经超过四十岁但皮肤依然白皙的女人问。他修长的,骨感的,平时用来摸我抱我的手指灵巧地在她的发丛中一闪,拈下来一小抹绿色,用食指托着,“看见了?”他妈妈一笑,我很熟悉她看江东的那种眼神,因为我看着他的时候也会这样,那是种骨子里的痴迷。    
    终于到了说“阿姨再见”的时候。防盗门的声音让我联想起监牢。他送我下楼,站在阳光刺目的楼道里我哭了。他惊慌地问我:“天杨你怎么啦?”我听出来他这句问话里厌倦的气息。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见你妈妈?”    
    “我只是想让你高兴。”    
    “你应该事先跟我说。”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因为你的生日。”    
    “你凭什么以为我见你妈妈就是惊喜?有什么了不起的?”    
    “天杨你不要不知好歹。你知道有几家大人会像我妈妈一样对你?别人家听说自己孩子高三的时候交女朋友不把他生吞活剥了才怪!我让你见我妈妈是因为我已经告诉她将来我要娶你!”    
    “什么叫‘我要娶你’?你还好意思说。是不是你说一句你要娶我我就得感恩戴德地给你跪下?”    
    “我他妈没见过你这样的!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尊重你!这难道不比跟你上床郑重其事?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跟我妈妈讲你的,我告诉她你是个多好的女孩儿——”    
    “多好?你跟没跟你妈妈说,我好到去伺候一个你背着我跟她上床的女人?你连这个都说了?”    
    他像是反应了几秒钟,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已经看见过无数次,他的脸因为我的一句话在一瞬间变得惨白。他转过身要走的时候我抱住了他。    
    “放开。”我感觉到他的身体,他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不。”    
    “你别逼我动手。”    
    “江东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突然间因为我想说真话而筋疲力尽,“我看到你跟你妈妈那么好的时候我吃醋你满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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