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张清泉宓日华一行人迤逦西行,距岳州日近。各色得武林人物络绎于途,不可胜计。武功高者或单人独骑,或三五结伴。武功低者或志同道合,或臭味相投,成群结队,相互壮胆。声势之大,即便是雄霸湖广的闻香教也不敢轻撄其锋。有些人不想泄露身分,乔装改扮,躲躲藏藏。但天赐一行都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人都是江湖豪杰。装束可以改变,但剽悍得气质,凌厉的眼神是瞒不住人的。
江湖各门各派都有其独特的传讯手段,比朝廷得驿马要快得多。偷天换日盗宝之事不出旬日便哄传江湖,一时风云骤变,武林人士纷纷出动,搜寻这老偷儿的下落。偷天换日老奸巨滑,这情形于己不利他非常明白,他行踪再诡秘也无法躲过天下人的耳目。躲避不是办法,闻香教的宝刃夺魂鬼斧又是开启玉貔貅得关键,必须找到。于是他放出风声,天下英雄无论谁能得到夺魂鬼斧,他将与之分享玄灵**,共参上乘武功。
这条计策十分歹毒,立即将矛头引向了闻香教,各路英雄纷纷赶往岳州。闻香教势力虽然庞大,但武林豪杰都有一样通病,自以为天老大地老二,他就是老三,向来不肯服人。何况重宝当前,更不甘落于人后。闻香教得知此事,高手四出,企图拦截驱赶。但以一教之力焉能与天下豪杰相抗,捉襟见肘,难以兼顾。到后来索性听之任之,另谋它策。群雄再无顾忌,蜂拥而至。武林人碰到一起,除了喝酒打架还是喝酒打架,为了一点小嫌隙拔刀子动手司空见惯。许多人为宝物而来,却连宝物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便一命呜呼。
晌午时分,天赐等人过了桃林镇,距岳州已不足百里。一行人正行走间,从背后沿着官道驰来十数匹健马。马上均为粗豪的江湖汉子,纵马飞驰,旁若无人,擦身赶过天赐一行。积雪初融,满地泥浆,溅了大家一身。
一名骑者偶一回顾,目光落在赶车的妙手大圣魏百通身上,忽然惊咦一声。带转马头,叫道:“这位朋友不是妙手大圣魏老弟吗?魏老弟,还记得我莫老大吗”众骑者也纷纷收住坐骑,围拢过来。
魏百通目光闪过一丝悸色,苦笑道:“莫老大,兄弟三年前犯在你手里,蒙你高抬贵手,兄弟从此再不敢踏入赣州,以报老兄之情,可以说仁至义尽。常言道: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等失手于人的丑事请老兄不要再提,兄弟感激不尽。今日不太方便,改日再请老兄共谋一醉。”
莫老大哈哈笑道:“老弟这是哪里话来。三年前的旧账你若不提,兄弟早就忘了。令师盗走武林至宝玉貔貅,一夜之间成为江湖上的风云人物。老弟沾了令师的光,身价倍增。兄弟高攀还来不及,旧日的过节岂敢放在心上。以你妙手大圣现在的身分,在江湖上也算是响当当的角色,为何自甘贱役为人执鞭?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在寻找你们师徒的下落。老弟身在险中,兄弟既然遇上就不能不管。咱们兄弟诚心诚意邀请老弟同行,不知老弟能否赏光?”
魏百通苦笑道:“老兄的盛情我魏百通心领了。不过老兄应该看到,兄弟现在不太方便。我倒是想跟你走,可是这几位朋友只怕不会同意。”
莫老大目光落在宓日华脸上,抱拳干笑道:“这位小老弟请了。刚才咱们的谈话你都听到了,魏老弟被众多武林高手追捕,一旦被擒,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兄弟决定帮他一把,小老弟请赏个面子吧!”
宓日华笑道:“这位英雄太客气了。急友之难,义薄云天,小可佩服。只是咱们自忖尚有保护魏朋友的能力,不敢再劳动兄台大驾。”莫老大道:“小老弟,话可不能说的太满。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搜寻这位魏老弟?你有多大本领,自以为能保护他平安无恙吗?”宓日华冷笑道:“咱们如果不能保护魏朋友,兄台就更加不管用。嘿嘿!兄台说的天花乱坠,可究竟目的何在,咱们各自心中有数。此事免谈,兄台请便。”
莫老大勃然大怒,喝道:“小书虫,不识抬举。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魏百通咱们今天是要定了,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众骑者同时拔出兵刃,大声威吓,气势汹汹,胆小的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
宓日华神情自若,笑道:“说不上三句,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你们这些江湖人就是这般嘴脸,讲道理讲不清就要动手动脚,真是不可救药。算本公子惧怕你们。嘻嘻!这里有两位朋友,只要你能将他们也说服,魏百通尽管带走,本公子决不阻拦。”
天赐与张清泉不知何时催马来到宓日华身后。莫老大目光落在他二人脸上,直吓得神色惨变,冷汗涔涔。天赐他不识得,但张清泉是什么角色他却知之甚稔。暗道:“倒霉,怎么让我撞上这个老醉鬼。”匆匆忙忙一抱拳,二话不说,拨马就走。众骑者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催马追去,询问这糟老头子的来历。如果他们知道这糟老头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醉果老,一定跑得比莫老大还快。
张清泉仰天大笑,得意忘形。天赐笑道:“师兄好响亮的名号,所谓闻风丧胆,真让小弟大开眼界。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师兄认得吗?”张清泉道:“你这话问得实在太笨。这种九流货色,江湖上多如牛毛,哪能一一认得,有这闲心也没这记性。”转头一瞪宓日华,叫道:“小子,你可真够狡猾的。我老人家已经说过要置身事外,结果遇上事你还往我老人家身上推,岂有此理!”
宓日华赔笑道:“冤枉,冤枉!您老错怪了小弟。那个什么莫老大见到您老金面,自己吓得魂不附体,急急逃走,这是大家亲眼所见。小弟可是什么都没说。”
“狡辩!”张清泉怪叫道:“告诉你,小伙子,你已经把我老人家得罪了,如何补救你看着办吧!如果能令我老人家满意,咱们就此揭过。如果你敷衍了事,我老人家跟你没完。”
天赐轻轻一捅宓日华,做出个喝酒的手势。宓日华立刻会意,笑道:“您老请息怒。等咱们赶到岳州,小弟请您老到岳阳楼一坐。喝什么酒点什么菜全由小弟会钞,算是小弟向您赔罪。您老满意不满意?”
一听到酒字,张清泉精神为之一振。笑道:“好小子,你这一手正抓在我老人家的痒处。岳阳楼那地方听说风景不错,不登楼一游,这趟岳州咱们算是白来了。哈哈!把酒临风,湖光山色,尽收眼底,美酒佳肴,全入腹中。妙极,妙极!小子,咱们现在讲定了,到时候可不许借故推托。”
**及岳阳楼风景之佳,美酒之醇,张清泉抑制不住心中兴奋,纵声大笑不止。笑声又尖又厉,回响于旷野山林之间,惊起满天飞鸟,大家皆为之掩耳。天赐与宓日华四目相视,会心一笑。暗道:“这老头嗜酒如命,天大的难事只要一个酒字就能解决。”
忽然张清泉神色一变,笑声嘎然而止。双目暴现神光,扫视路边茂密的树林,喝道:“哪个不开眼的小贼,鬼鬼祟祟,想打你张家爷爷的主意吗?快给我站出来。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
枝叶摇动之声传来,树林中步出一位宫装丽人。纤腰款摆,风姿撩人,正是芙蓉妖仙何绣凤。她脸上堆满浓浓的媚笑,娇声道:“呦!张老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小妹岂敢在你身上打主意。格格!原来李兄弟也在,将近一年多不见,姐姐真想你。”
天赐笑道:“在下也深有同感,一年来一直记挂着仙子。记着两次被仙子所擒,仙子所用得手段都不怎么光彩。失手被擒的奇耻大辱,在下刻骨铭心,无日或忘。每天我都在想,什么时候有缘再见仙子,将仙子加诸在下的种种手段反其道而行之,一一偿还。江湖人将恩怨看得很重,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在下虽然是初入江湖,却也不能免俗。”
何绣凤娇笑道:“李兄弟,你误会姐姐了。姐姐所用得手段也许有欠光明,却完全是出于善意,全是为兄弟你着想。唉!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反要记恨姐姐,真让姐姐痛心。”说到做到,何绣凤双手捧着胸口,做出一付凄然欲绝得神情,十分逼真。如果天赐不知底细,一定会深为感动。
“什么姐姐弟弟,肉麻!”张清泉紧紧掩住双耳,怪叫道:“再听下去我老人家的隔夜饭也要吐出来了。拜托你们二位,就饶了我吧!”
众人均大笑。天赐强自忍住,说道:“仙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何绣凤道:“见教不敢当,我只想与诸位打个商量,向诸位讨一个人。当然,此人我也不会白要,你们有什么价码可以开出来,总要双方不吃亏才成。”
天赐心想:“好家伙,又是为妙手大圣而来。这位魏朋友不知是几辈子修来得福分,居然惊动何绣凤亲自前来劫夺。莫老大说他身价倍增,果然不错。”笑道:“古人云: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人为万物之灵,自然是无价之宝,万金不易。就算在下能开出价码,何仙子也付不起。”
何绣凤笑道:“笑话!咱闻香教没有付不出的价码。你只管开价,只要不是存心敲榨,我一定令你满意。金银珠宝,灵丹妙药,武功秘笈,均无不可。”
天赐笑道:“就凭何仙子的金面,咱们得价码不会太苛刻。只要仙子也能用一个人与咱们交换,两不吃亏,这生意就可以成交了。”宓日华心领神会,帮腔道:“不错,这样才算两不吃亏。嘻嘻!我表兄看上何仙子了,想要开口求肯,却又面嫩怕仙子不答应,这才乘机旁敲侧击。如果仙子能随我表兄走,要什么人都可以给。哪怕是要我宓日华也没二话,谁让咱们是表兄弟呢!表兄得好事,做表弟得自然要成全。”
张清泉怪笑道:“胡闹,胡闹!乱点鸳鸯谱。这姓何的妖妇做傻小子得祖母都嫌太老,水性杨花,人尽可夫,不知有过多少男人。你当她是三贞九烈得黄花大闺女吗?”
话说到如此地步,何绣凤脸皮再厚也忍不下去,气得脸色铁青。口不择言,大骂道:“放屁!你这小鬼竟敢消遣老娘。老娘是何许人也?他一个偷儿配吗?”看样子何绣凤恼的并非张清泉说她水性杨花,人尽可夫,而是宓日华提议拿她交换一偷儿,贬低了她得身价。
天赐正色道:“何仙子此言差矣!人本无贵贱之分。贵如公侯将相也罢,贱如贩夫走卒也罢,富有万贯家财也罢,贫无立锥之地也罢,一般是天地所生,父母所养。富贵不足为骄,贫贱也不足为耻。只要为人行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就可以过得逍遥自在,平安喜乐。何仙子自以为尊贵,但在下看来却未必及得上一个偷儿。至少何仙子不敢自称问心无愧。”
何绣凤叫道:“胡说八道!他一个偷儿难道就能说问心无愧吗?你李天赐要做正人君子,就做你得正人君子好了。我何绣凤是奸邪小人,可我一样逍遥快乐。姓张的,姓李的,你们两个给我听清了,与你们打商量是看得起你们。所谓先礼而后兵,现在礼数已尽,你们若再不知进退,别怪我何绣凤翻脸无情。”
张清泉大笑道:“就凭你那两下子,就算翻脸无情又能如何?还能把我吃了?你那一身零碎全抖出来,我张清泉也没放在眼里。”
何绣凤冷笑道:“姓张的,不要口出狂言。你我同列江南八仙,谁也不敢说强过谁去。你有多少斤两,我清清楚楚。我若没有十分得把握,就不会贸然现身,自讨没趣。”
张清泉斜睨着何绣凤,侧耳细听,点头道:“我说你为何有恃无恐,原来邀了许多帮手。究竟是何方神圣,快快现身一见,我张清泉一并接下。”
话音刚落,树林中传出一阵狂笑。有人道:“张老哥宠招,尚某焉敢不从。孩儿们,都出来吧!别让人家笑咱们小家子气。”树林中应声跃出百余名大汉。当中那人紫面虬须,正是雷火神尚君义。余者一色黑衣,红带束腰,手中各持着一枝筒状物,镔铁打就,闪着黝黝乌光。黑森森的筒口对准场中,令天赐一行尽皆失色。
何绣凤得意忘形,格格娇笑道:“张老鬼,看清楚没有?这一百多具喷火筒可不是唬人的玩意。如果一齐发射,有熔金化铁,崩山裂石的威力,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阁下纵或能够侥幸脱身,你这些同伴只怕难有一人幸免。”
张清泉怒视何绣凤,缓缓掣出竹杖,却又颓然放下。究竟应该不应该交人,心中委决难下。转首问道:“师弟,你说应该怎么办?”
天赐苦笑道:“师兄,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张清泉深知天赐颇有智计,闻言大喜,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天赐耸耸肩,说道:“把人交给他们,不就万事大吉了。”
张清泉又气又急,叫道:“胡说,要交人我还问你干嘛?这主意糟透了。”何绣凤却抚掌笑道:“好主意,好主意!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兄弟能想到这个办法,不愧为能屈能伸的大英雄,大豪杰。姓张的目光短浅,不配与高人共语。”
天赐笑道:“仙子不要挖苦在下,什么大英雄大豪杰,一个胆小鬼而已。实不相瞒,人在咱们手里现在也派不上用场,反倒是个祸胎。终日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劫走。一个弄不好,说不定还要赔上自家得性命。仙子要人,在下拱手相让,求之不得。从今以后,该轮到仙子提心吊胆了。难保什么时候在下也插上一脚,莫谓言之不预也。”
何绣凤先是一呆,天赐这一番高论确实有几分歪理。即而冷笑道:“敝教的君山总坛,虽不敢说有金汤之固,却也不是任人来去之处。不怕死的就让他来夺人好了。所谓见面三分情,我与兄弟总算有过数面之缘,不能不奉劝一句。千万不要冒此风险,枉送了性命。”
天赐笑道:“多承何仙子指点,在下感激不尽。表弟,给我一个面子,将人交给他们。”宓日华向邬元化宇文骏一递眼色。两人心领神会,挑起车帘,将张三提出车篷。张三的两撇假须又已经沾上,神情萎顿。提在身材高大的邬元化手里,就象是老鹰爪下得小鸡。
何绣凤上下打量张三,嘴角泛起一丝浅笑。问道:“此人是谁?”宓日华心咚咚乱跳,暗叫大事不妙。故作诧异,说道:“仙子为此人而来,难道不知此人姓名?他便是偷天换日的得意弟子,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偷,妙手大圣魏百通。人现在交给仙子,咱们人货两讫,请仙子命手下退走。”
何绣凤格格格笑得花枝乱颤,说道:“小兄弟,你可真会演戏。什么妙手大圣魏百通,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本仙子根本就不认得。你说他是魏百通,就算他是好了。可本仙子要得不是他。”
宓日华强作镇定,问道:“仙子把小可弄糊涂了。咱们只有一个魏百通,仙子不要他要谁,难道是要他的师父偷天换日?抱歉抱歉!咱们如果有偷天换日,大老远岳州来干什么?送礼上门吗?仙子真是异想天开。”
何绣凤笑道:“就算是我异想天开。我要的是此人,小兄弟能否割爱?”只见她得纤纤玉手正指向那假扮车夫的正牌妙手大圣魏百通。天赐等人面面相觑,十来张脸全变成了苦瓜,这最后一条计策也让人家识破了。张清泉冷冷道:“别再做戏了,人家早就把咱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小宓,痛痛快快放人。嘿嘿!我张清泉这张老脸今天算是丢尽了。”
天赐黯然长叹,为魏百通解开穴道。只见脸色惨白,嘴角抽搐不止。天赐知他对闻香教甚为畏惧。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魏老兄,对不住了。将你交给闻香教,咱们也是出于无奈。好在闻香教只是想借重老兄寻找令师,不会加害于你。敝表弟答应为你脱案,说到做到,你尽可放心。”
魏百通道:“李大侠高义,小人铭感五内。”又向众人抱拳道:“小人本想为各位大人尽力,无奈力不从心。此去如能见到家师,一定设法劝说他老人家。”言罢走向何绣凤,脚下似有千斤之重。
何绣凤出手制住魏百通得穴道。笑道:“魏朋友,得罪了。”纤手一挥,几名黑衣人上来将魏百通携走。闻香教来去如风,不多时就走得干干净净。半空中却兀自传来何绣凤得意的娇笑声:“本教定于下月初一,于福圣山大会天下英雄,决定玉貔貅的归属。届时请诸位务必光临。”
此番出师未捷,没找到偷天换日,反而将魏百通也丢了,大家皆垂头丧气。尤其是张清泉。他纵横大江南北,数十载难逢敌手,纵然面临刀山火海也从不皱眉,何曾向谁低过头服过输。不想今天栽了一个大跟头。
目睹大家的神色,天赐深感歉然。交人的主意是他出的,人也是他放的,说不得只好落在他身上将魏百通再夺回来。一路上天赐默然不语,暗暗打定了一个冒险的主意。
两天之后,天赐一行人风尘仆仆到达岳州城,在一家小客栈安顿下来。宓日华欲践前约邀请张清泉去岳阳楼共谋一醉。张清泉却因心情不佳,借故推托,一个人关在房中喝闷酒。大家也都提不起兴致,宓日华见状只得作罢。略作休息,便打发宇文骏邬元化等人上街打探消息。
天赐沐浴完毕,更换了一身装束。儒巾一顶,青衫一袭,手摇折扇,腰悬长剑,文质彬彬,意气飞扬。信步踱出房门,来到张清泉房外,扣门而入。只见张清泉独坐桌前,正在自斟自饮。桌上摆着两个空酒坛,四碟小菜已经见了底。见天赐进来,张清泉歪斜着惺忪醉眼,问道:“小子,有空没空?陪我喝两盅。”
天赐深施一礼,说道:“小弟正要去联络盟中兄弟,改日再陪师兄饮酒。”张清泉醉眼一瞪,挥手打断天赐。说道:“武林盟那帮自命侠义的混蛋,我一听就不舒服。你要去就去,别打扰我老人家的酒兴。”
天赐正等他这话。笑道:“师兄请安坐,小弟稍候即回。”恭恭敬敬退出房外,小心翼翼掩上房门。加快脚步,出客栈直奔城西。
西关外洞庭湖畔,沿湖岸停泊着数百条大小船只。天赐东张西望,终于看中了一叶轻舟。那小舟形体狭长,一定行驶甚速。船头上仰卧着一个壮年船夫,在融融春日下酣然睡去。他身材粗壮,脸色如古铜,显然饱经风吹日晒,是个行船的行家里手。
天赐走上去用折扇轻敲那船夫得肩头,俯身呼唤道:“船家,船家!”那船夫猛然惊醒,长长打了一个哈欠,揉开惺忪睡眼,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个青年文士。船夫忙点头哈腰,说道:“相公,您是要雇船游湖吗?”
天赐笑道:“对不住,打扰船家清梦。小生唤醒船家,正是欲借宝舟一游洞庭。不知船家能否行个方便。”那船家听不惯天赐文绉绉得官话,呆了半晌方弄明白天赐的意思。忙不迭应道:“行,行!相公请上船。”天赐撩袍襟跨上小船,问道:“船家,洞庭湖的水路你熟悉不熟悉?”
那船家解缆推船,自己也跟着纵上。听天赐发问,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道:“我赵老大自小在洞里泡大,这八百里洞庭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相公要去哪里尽管吩咐。洞庭湖各处景致、典故、奇闻轶事,我赵老大装了一肚子。相公要是想听,待小人为您一一道来。”
天赐摆手笑道:“船家,不要白费唇舌。小生久慕洞庭君山之名,对其他景致不感兴趣。你只载我去君山便可。”船家赵老大面有难色,说道:“君山可万万去不得。”天赐佯怒道:“为什么去不得?怕我付不起船资吗?”赵老大赔笑道:“相公,您千万不要误会。如果您要去别的地方,小人二话不说,船资您随便赏点就行。只有君山小人实在不敢带您去。这是咱们行船人的禁忌,请您多包涵。”
“其中有何缘故?小生请教。”天赐随口问道,心中已经有几分了然。赵老大道:“君山是大天师修仙之所,凡人是不能上山的。”天赐问道:“大天师是何许人?”赵老大诧道:“相公居然不知道大天师?大天师就在君山上传法授徒,弟子遍布天下。施符水治疾病,行法术驱鬼神,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之能。咱们沿湖百姓受惠极多,家家供奉,敬如神明。”
天赐道:“所以尔等相戒不去打扰大天师清修?”赵老大道:“相公错了。人人都有好奇之心,谁不想上山瞻拜大天师仙颜,见识大天师法力。可是想归想,没人敢去。大天师道行高深,能驱使天兵天将,阻止凡夫俗子上山窥伺。谁敢犯禁,必遭天殛。”
“这个什么大天师居然有如此神通!”天赐故作惊奇,问道:“你是亲眼所见吗?”
赵老大瞪大了眼睛,说道:“如果是亲眼所见,我赵老大早就见阎王了。实不相瞒,我也是听人说的。小人有一个过命的朋友叫钱老二。他与几个同伴进湖捕鱼,偶然遭遇风浪,一时忘了禁忌,将船只泊在君山脚下,惹怒了天兵天将,一个也没能活着回来。钱老二藏在船板底下才侥幸逃脱,据他说当时只听到几声巨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船漂了一天一夜才到岸边,钱老二出来一看,同伴尸体焦黑,全是给天雷劈死的。钱老二吓得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不敢进湖,改行做了鱼贩子。相公,小人说的都是实情,性命攸关,可不是闹着玩的。依我看君山还是不去为好。”
天赐心想:“闻香教装神弄鬼,用火器击杀无辜渔民。这赵老大吓破了胆,不用些手段他是不敢去的。”摸出一锭银子,托在掌上。说道:“小生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一睹君山胜境。你只管将船驶到君山,不必靠近,让小生远远一观,看完就走。这锭银子权当船资。”
赵老大见此重资,目露贪婪之色。心中矛盾,即不敢冒险,又舍不得银子。天赐察言观色,已知其意。施展欲擒故纵之计,将银子收入怀中。说道:“船家既然不敢去,小生也不勉强。只好另外找船了。”说罢转身下船。赵老大大为焦急,一把扯住天赐。说道:“相公,请留步!小人载您去。”
天赐笑道:“多谢船家。船资先付,稍时另有重酬。”赵老大从天赐手中接过银子,精神大振。施展全身本领,将小船驶得箭一般快。天赐伫立船头,迎着湖风,极目四望。只见洞庭湖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落霞孤骛,秋水长天,好一派湖光山色。
小船乘风破浪,行驶甚速,几十里水路转瞬即至。赵老大遥指远处那孤立湖中碧螺似的小山,说道:“相公请看,那就是君山。”天赐遥遥望去,只见君山也不甚高,无苍松怪石之奇,亦无陡峰绝壁之险。但山中树木葱翠,兀立于滟滟碧波之上,斜阳西沉,撒下一抹嫣红,风景格外幽雅。天赐不觉叹道:“龙虎天师选在此地修练,的确有几分眼光。”
赵老大生怕遭遇不测,一直惴惴不安。见天赐凝视君山,久久不语,不禁心中焦灼。催促道:“相公,您看也看过了,咱们该回去了。”
天赐笑道:“船家,辛苦你了。”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赏给赵老大。说道:“你将船转到山背后,让小生再仔细看一看。机会难得,不可错过。”赵老大虽然心中忐忑,但一见到银子,不由得精神振奋,恐惧稍减。操舟绕山而行,远远兜了个大圈子。天赐默查暗记,不露一丝细微之处。这一圈转下来,对君山的地势已经了然于胸。
赵老大等得不耐烦,又催促道:“相公,咱们该回去了。看天色今夜必有大雾。雾中行船辨不清方向,撞船触礁,可不是闹着玩的。”
天赐闻言一喜,问道:“船家,你如何得知今夜必有大雾?”赵老大道:“咱们这些吃水上饭的,将性命押给老天爷。出船之前总要先看天色,什么时候有风,什么时候有雨,常常能猜个**不离十。小人在洞庭湖行船二十年,如果没有这点本事,早就喂了湖里的鱼虾,哪里还能混到今天。”
天赐大喜过望,笑道:“好,咱们回去。船家,你可知道,当年诸葛武侯草船借箭,凭的也是漫江大雾。你如果早生一千年,也可以做诸葛武侯。小生有幸与你同舟,就算是那蒙在鼓里,提心吊胆的鲁子敬吧!”
夜幕低垂,弯弯的下弦月斜挂在天空。天赐独自架着一叶小舟,迎着习习湖风,悄然出航。操舟之术不熟练,对这一带水路也不熟悉,十几里水路花去他不少时间。天过三更,君山黑重得山影隐约在望。
天赐停下小舟,仰望夜空。但见繁星点点,没有丝毫起雾的征兆,赵老大的猜测也不知准不准。天赐踌躇良久,终于决定冒险登山,赌一赌运气。他褪去长衫,只着贴身劲装,解下长剑背在背后。扎束停当,深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此时正值初春,湖水寒冷如冰。天赐被冷水一激,禁不住浑身打战。急忙默运神功,驱除寒意,闭气潜泳,游向君山。换过十几口气,再浮出水面,一道数十丈高的陡壁横在面前。
这道陡壁正是天赐日间选定的登岛之处。他跃出水面,稍作休息,即开始攀登。陡直的山崖光滑如境,找不到落脚之处。天赐摸摸索索,寻找缝隙和凸出的山石,一寸寸向上攀登。足足花费了半个时辰,距崖顶已经不远,却再也找不到借力之处。他的十指因充血而发紫,小臂又酸又麻,刚刚被湖风吹干的劲装又被汗水湿透了。
筋疲力尽之余,天赐真想就此放弃。他告诫自己:“坚持住,千万不能功亏一篑。”将身体紧贴在石壁上,稍稍缓口气,自觉精力恢复不少。拔出背上长剑,开始在石壁上挖掘。他不敢太用力,生怕落下的碎石发出声响,每挖出一块山石都放在怀里。一点点向上挪,终于攀上了崖顶。
天赐不敢贸然现身,探出头仔细观察,确认崖顶无人,方一跃而上。身落实地,他再也支持不住,仰面躺倒,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酸软,筋骨仿佛要散开。就这样休息不久,天赐起来盘膝打坐,运起无相神功。真气流转,不多时只觉通体舒泰,疲劳全消,身子轻飘飘似欲凌风飞去。
运功完毕,天赐起身察看地势。只见山崖前便是一个平缓的山坡,林木茂密,很容易藏身。山坡下是一片鳞次栉比的房舍,大约就是闻香教的总坛。点点灯火照亮了每一处路径,穿行其间的巡夜武士清晰可辨。
天赐心中暗喜,忖道:“闻香教百密一疏。这道山崖如此重要,居然无人防守。真是天助我成功。”默察暗记,如观指掌。何处疏于防范,何处易于通行,何处可能有机关埋伏,尽数了然于胸。
顺着山坡下去,借助树木的掩护,天赐潜向闻香教总坛重地。他不敢急功冒进,每走一段就潜伏下来,运功细察是否有暗桩埋伏,确认没有异状再放胆前行。潜行百余丈,树木渐稀,灯光陡亮。眼前是一大片空地,灯火如昼,巡夜的武士往来穿梭,找不到空隙。天赐暗自焦急,心道:“老天保佑,快快起雾。再不起雾,诸葛孔明就要被曹阿瞒捉住了。”
潜伏良久,雾没盼到,却等到了一名相貌猥琐的佩刀武士。这家伙眯着惺忪睡眼,伊伊呀呀哼着俚歌,径直向天赐潜伏之处走来。天赐生怕被此人发觉,功行全身,准备应变。这家伙走进树林,褪去下衣,原来是要小解,那话儿正好对准天赐的脑袋。天赐心中大骂不已。猛然跃起,一手捂住他的口鼻,一手扳住他的头颈,用力扭转。这一招干净利落,那汉子颈骨断裂,一声未出便摔倒在地。
天赐如释重负。换上那汉子的装束,踱出树林,迎面正撞上一小队巡夜武士。天赐不及闪避,只好大模大样迎上来。心中却暗自戒备,凝聚功力准备应变。不料那一小队武士见到天赐,一齐站住脚,口称香主,毕恭毕敬弓身施礼。天赐心神大定,挥手示意众武士继续巡逻。心想:“刚才那混蛋其貌不扬,想不到居然是一位香主。我换上他的装束,这一步走对了。”不再躲躲藏藏,明目张胆向内行进。中途撞上几队武士,都安然而过。越往里走守御越松懈,空荡荡不见人影。
穿过一所院落,迎面出现了一道门户,二鬼把门似的站着一胖一瘦两名中年武士。天赐直闯过去,就待穿门而入。那名胖大武士伸手拦住,喝道:“站住!你是哪一坛的香主,怎么一点也不懂规矩。”
天赐见这两人的装束与自己相似,大约也是香主一级,便傲不为礼。冷然问道:“二位教友,为何拦住本香主?”那胖大武士怒道:“内府重地,闲杂人等不可擅入。要进去可以,拿何令主的手谕来。”
天赐心中一喜,误打误撞,居然找到了闻香教的心腹重地。这两名武士地位不高,容易对付。当心故作恍然之态,说道:“是我一时疏忽,对不住二位。何令主的手谕在这里,请二位验看。”说着探手入怀,作掏摸状。胖瘦二人不疑有它,一齐凑上前观看。天赐哪有什么手谕,不过是等这个机会。蓦然出手,运指如风,这两位倒霉的仁兄立刻变成了两块木头。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天赐也不禁深感意外。他将两武士拖到阴暗处,拍开那名胖武士的穴道,扣住他的喉咙,低声喝道:“朋友,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如果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们总坛关人的牢房在何处?”
那胖武士惊骇欲绝,声音颤抖。说道:“我,我不能说。”天赐威胁道:“你不要命了吗?”胖武士渐渐平静下来,说道:“我不说是死,泄露本教机密也一样是死,死前还要受尽酷刑折磨。不如让你一刀杀了我,痛痛快快,一了百了。”
天赐笑道:“你真是个大傻瓜,愚蠢到了极点。你只管将牢房的所在告诉我,事后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是你泄露的。”
身处绝境,胖武士只想一死了之。现在忽然看到一线生机,他就不愿再死了。苦笑道:“大侠问也是白问。不是我不肯说,实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咱们只不过是些小喽罗,专司看守门户,其他的事一概不能过问。内府或许有人知道牢房所在,但你千万别去。那里面高手云集,武功决不象咱们这般稀松,弄不好要送掉老命的。”
天赐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好心人,对本大侠的安危如此关心。本大侠不能不领情,也给你一个忠告。事后有人问起,你只说被人点了穴道,就此人事不知。千万别提见过本大侠,否则性命难保。”再问这胖武士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与其在这里耽搁时间,不如进内府抓两个有身份的人。天赐将胖武士一掌拍昏,悄然摸进内府。
此处已经是闻香教心腹重地,天赐不敢大意,功行全身,准备应变。刚跨入西跨院,就察觉气氛有些异常,心中陡然生出一丝警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两条黑影不知从何处跃出,落在他身侧,一左一右将他夹在当中。那是两名干瘦的老者,面目阴森可怖。一老者语音冰冷,问道:“你是哪一坛的香主,因何擅自闯入内院?”
天赐镇定心神,赔笑道:“回禀两位前辈,卑职在何令主驾前听用。奉令主之命,有机密大事禀告。”两老者听天赐说得头头是道,便有几分相信,戒意顿减。一老者问道:“是什么机密大事?不好等明天……。”话音未落,陡觉眼前寒光一闪,一股冷意穿喉而过,当即毙命。另一老者大惊失色,伸手拔剑。这个反应完全是出自本能。他此时如果转身逃命或者大叫有奸细,或许还来得及。伸手拔剑就耽搁了时间,手刚刚握上剑柄,天赐的长剑就如闪电般攻至。老者来不及躲闪,长剑正中眉心,刺穿额骨,直入后脑。
天赐刺杀这两名闻香教高手,动作一气呵成,从出剑到收剑不过眨眼之间。两老者的尸体尚未倒地,天赐已经收剑归鞘。上前扶住尸体,轻轻放倒,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扫视院中,天赐发现正堂房门紧闭,隐隐有灯光透出,房内多半有人。他俯下身,从门缝向内窥视。只见房内空荡荡,屋角有一尊香炉,飘着袅袅轻烟。居中一个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个老年道士,正在闭目运功。这老者年约六旬,羽衣峨冠,宝相庄严,颌下飘洒一部雪白的长须,肌肤内神光流转,头顶上白气蒸腾,隐隐然有神仙之态。
天赐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老道士是何许人?内力之强简直不可思议。窥视良久,只见老道士头上白气渐渐消散。天赐陡然惊觉,暗道:“他这是要收功了。刚才我在院中搏杀两人,以这老道的功力,不可能毫无察觉。一旦他行功完毕,我别说救人,只怕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了。”想到此处,天赐不再犹豫。猛力撞开房门,飞身而上,并指如剑,直取老道士胸前气海乳中两处大穴。
老道士双目暴睁,神光如电。抬手相格,一股绝大的内力喷薄而出。天赐身形为之一顿,双臂剧震,劲道全消。这老道士好深湛的功力!天赐大惊失色,危急之中不容细想,抬足踢向老道士小腹丹田。老道士盘膝坐在蒲团上,无法移动,这一脚踢个正着。却不料老道士的小腹硬得如同一块铁板,没能撼动分毫。老道士出掌当胸横击,掌影飘忽,似缓实疾,重如泰山。天赐避无可避,只有硬接。两人都用足了全力,两道强劲无匹的掌力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尖啸,室内如同刮起了一阵狂风。内力相搏,强弱立判。老者岿然不动,天赐却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上墙壁,狼狈万状。
天赐心中大叫:“糟糕透顶,这老道武功远胜于我,今夜凶多吉少。”运功默查全身,却发现并未受伤。后背虽然疼痛,仅是筋骨之伤,并无大碍。天赐精神复振,拼命的本钱尚在,就有脱身的希望。
再看那老者,颤巍巍站起来,手指天赐,喝问道:“你是……。”他本想问“你是何人”,刚说出两个字,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又软软坐倒。这老道士方才行功正值紧要关头,强行提聚功力反击,虽然挡住了天赐一指一脚,自身却受了内伤。最后的一掌已经是强弩之末,占到些上风却没能击伤天赐,自己先支持不住了。
天赐大喜过望。这老道士武功如此高强,一定是闻香教的重要人物,擒住他不愁问不出牢房所在。喝问道:“老道,你已经受伤,在下不想为难你。快告诉我牢房在何处,在下放你一条生路。”
老道士精神虽然萎顿,神色却极为镇定。冷冷道:“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本教重地,可见武功心智皆出类拔萃,一定是武林中的成名角色。为何不循正途,效此宵小之举。暗算偷袭,岂不令人齿冷。”
天赐笑道:“老仙长,很对不住。暗算偷袭也是出于无奈。贵教教众成千上万,明刀明枪不是等于自投罗网吗?暗算偷袭这门学问贵教学有专精,胜在下百倍。其他如迷香毒药,惑人邪术,以强凌弱,以众凌寡,装神弄鬼,滥杀无辜,不顾廉耻,美色媚人,种种手段,在下也是十分钦佩的。”
老道脸色一变,阴森森道:“年轻人,你太低估本教了。凑巧摸到此处,又正逢贫道练功,侥幸得手。但你要明白,一个人不会总是走运,得意忘形之时就是霉运当头之始。进来容易出去难。纵然你能够逃出君山,这几十里的湖水,一览无余,无处遁形。贫道敢打保票,你是逃不掉的。”
“多谢仙长指点。”天赐大笑道:“请仙长先带我去牢房。反正我今夜也走不脱,让我知道也没关系。”老道士道:“贫道能拒绝吗?”天赐脸色一沉,说道:“你当然不能拒绝。老老实实领路,不许弄鬼。”抓住老道士的手腕,微微用力。老道士乘谈话之时凝聚的微弱真气立刻被震散,不得不息下反抗的**头,乖乖随天赐出门。
一到门外,只见夜空星光暗淡,夜风送来丝丝潮气,四周象是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似浓似淡的轻纱。天赐大喜过望,说道:“妙极,妙极!果然起雾了。老道,你打错了保票。”
老道士深深凝视天赐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似是赞赏,又似是失意。说道:“年轻人,你心思之缜密令人叹服。象你这种人材举世难觅,如果能归顺本教,本教当虚令主之位以待。”
天赐冷笑道:“不敢领教。贵教野心勃勃,却不能以德服人。以邪术愚弄无知百姓,终必难以长久。”
老道士道:“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见愚民之术,圣人也是赞同的。本教虽然略略用了些手段,但无可否认,皈依本教有许多实在的好处,至少可以不受官府的压榨。本教这些年来日渐强盛,信徒几达千万之数。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何云难以长久。”
天赐道:“小恩小惠,是你们今日布下的钓饵,为的是来人钓到一条大鱼,那就是万里江山。终有一日你们会驱使这些信徒卖命送死为你们打天下,那时他们就会醒悟受骗上当。这些人都是善良懦弱的升斗小民,胆小怕事,没有临阵决死的勇气,见到刀剑就吓得发抖。想借助他们打天下,无异于痴人说梦。”
争论间老道士领着天赐来到地牢门前。见到老道士,把守地牢的众武士均面露惊容,一齐拜倒。老道士坦然受之,挥手示意,话也懒得说。一名小头目取出钥匙打开铁锁,拉开沉重的铁门,露出黑黝黝的入口。
老道士抬手前引,说道:“少侠请!”与天赐并肩顺阶梯而下,曲曲折折,深入地下十余丈,又是一道铁门。这一次天赐不用老道士帮忙,出其不意制住几名守卫。打开铁门,眼前光线陡亮。
这是一条巨石砌成的甬道,石壁上高插巨烛,亮如白昼。甬道两侧每隔几步就是一间石牢,沉重的铁门牢牢锁住,通过门上的方孔可以看到石牢内的囚犯。天赐一间间依次察看,越看越是心惊。牢内的囚犯大多衣衫破烂,乱发长须,骨瘦如柴,目光呆滞,不知被关了多少年月。搜寻遍大半的牢房,却没有找到妙手大圣魏百通。
天赐暗暗心焦。问道:“老道,妙手大圣魏百通两日前落在贵教手里,是不是被关在此处?”
“妙手大圣魏百通?没听说过。”老道士矢口否认,不象是扯谎。“这种小事贫道从不过问。地牢只有这一处,如果找不到就是你弄错了。你说的什么妙手大圣,并未被本教擒获。”
只剩下最后一间牢房了。天赐心中默**:“阿弥陀佛,希望魏老兄就在里面。”心中患得患失,从方孔向内望去。只见屋角的木板床上向内侧卧着一个瘦小的白衣人。白色的儒衫虽有些肮脏,却并不破旧,显然没进来多久。不是魏百通,天赐大失所望。
忽然那白衣人一翻身,面孔正好转向天赐。只见这白衣人秀目微合,小嘴上翘,笑容甜美,好梦正酣。脸色略显苍白,却掩不住清丽秀逸,衣衫单薄,更衬出体态婀娜。天赐看清此人相貌,忍不住惊呼道:“东方姑娘!”
白衣人正是女扮男装的东方梅,天赐在南京时结交的朋友,后来又莫名其妙成为对头。不知因何被闻香教擒住,关在牢中。她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姓氏,蓦然从梦中惊醒。烛光刺目,她看不清发话之人,但听声音似乎有些耳熟。问道:“是谁?谁在叫我?”
天赐道:“是我,我来救你出去。”拔出长剑,向牢门上的铁锁劈去。虽然没有找到魏百通,能救出昔日的朋友,也是意外的收获,不算白来一趟。
东方梅又惊又喜,叫道:“齐大叔,是你吗?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天赐心中怅然若失,暗道:“她已经记不起我了,还当我是什么齐大叔。”心里的不痛快全出在牢门上,挥剑猛劈。那铁锁如何当得住风雷神剑之利,三下两下便被斩落。咣当一声,沉重的牢门被天赐一脚踢开。眼前白影一闪,东方梅轻盈地跃了出来。
逐渐适应牢房外刺目的烛光,东方梅终于看清站在她面前的居然是天赐。她禁不住又惊又诧,又有几分愧疚。垂下头回避天赐灼灼目光,低声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你。谢谢你来救我,李……,李大哥。”这句李大哥叫得十分吃力,想必还没忘记以前的误会。
听到李大哥这称谓,天赐心中唤起了温馨的回忆。一年前天赐孤身逃亡之时与东方梅相遇并结识。人在孤寂时最需要友情,东方梅的纯真诚挚更赢得了天赐的好感。虽然后来被她误解,一招天魔指让他几乎送掉性命,但天赐对她并无恨意。如今见她为人所擒,受了不少委屈,心中反而生出一丝怜惜。叹道:“东方姑娘,你是托了妙手大圣魏百通的福。今夜我本是为救他而来,不想却遇上了你。现在时间紧迫,咱们快走。我还要去找魏百通。”
三人返身出牢。行过第二道铁门,天赐从一名受制的守卫身上摘下长剑,交给东方梅,说道:“东方姑娘,拿上这把长剑。等一会说不定有一场恶斗。你武功比我高明,杀出去应该不成问题。如果中途冲散了,记住一直向东到湖边抢船,不必等我。今夜有大雾,一上船就安全了。”
东方梅却不接剑。神色黯然,说道:“你看我这样子,还象有武功吗?”天赐惊道:“你说什么?你的武功已经失去了?谁干的?”上下打量东方梅,几乎难以置信。
“是的,我的武功已经被废掉了。”东方梅欲哭无泪。一个练武人失去苦练多年的武功,这比一个吝啬鬼失去万贯家财还要痛苦。说道:“几天前我一时大意中了何绣凤那妖妇的诡计,被她的迷香迷倒。她逼我服下散功散,现在我半成功力也无法提聚,比常人还要不如。李大哥,你还是自己走吧,带着我是一个累赘。你我只不过是萍水之交,何况我还伤过你,犯不上为我冒如此风险。”
天赐心情异常沉重。究竟该不该救东方梅,心中矛盾,一时难决。从道义上感情上讲他义不容辞,但理智告诉他这非常危险。一旦遇到拦截,带着一个失去武功的弱女子,他万难脱身。将东方梅留在牢里,闻香教未必会害她的性命。如果带她走,中途有什么闪失,反而置她于险地。思忖间天赐目光落在老道士脸上。
老道士有几分幸灾乐祸,笑道:“年轻人,你是在征求贫道的意见吗?依贫道看还是不带她为妙。最好的办法就是你释放贫道,贫道代你讲情,保你平安离去。这个小姑娘或可通融,让你一起带走也行。你看!坏事了不是。年轻人就是缺乏决断。你早已泄露行迹,这座地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现在你插翅难飞。”
天赐大吃一惊。抬头望去,只见地牢出口铁门洞开,人声嘈杂,灯火如昼。上面传来何绣凤娇媚的声音:“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闯入本教禁地。咦!原来是李兄弟。快上来,咱们聊聊。都是老朋友了,什么事不好商量,犯得上来这一手吗?”
天赐深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心**疾转,暗道:“我是何时泄露的行迹?是两老者的尸体被发现了,还是两名香主报的信?都不对,这样他们不可能很快找到地牢里来,应该是在进地牢时露出的马脚。记得当时老道士没别的表示,只说了一句‘少侠请’。不错,这句话大有文章。老道士武功奇高,众教徒对他毕恭毕敬,在闻香教的地位一定不同寻常。而我这身打扮只是个小小的香主,他不应该对我客客气气,更不应该称我为少侠。守门的武士一听就知道有问题。这贼道好生狡猾,不知他在闻香教所司何职。”
略加思索,天赐恍然大悟。如同吃了定心丸,大放宽心。向那老道士道:“仙长,恕晚辈失礼,还没请教您老法号。”老道士冷笑道:“贫道的法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走不掉了。快释放贫道,贫道代你讲情,或可饶你一命。”天赐笑道:“仙长不说我也猜得出仙长的身份。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能擒住仙长这样的大人物。算我走运,今夜有仙长保驾,还有什么好怕的。”
老道士脸色大变。身份一暴露,他再不如先时一般镇定。冷哼道:“小辈,不要得意忘形。今夜你纵然能够逃脱,逃到天涯海角,本教仍能将你擒回。贫道发誓要将你千刀万剐,锉骨扬灰。”
天赐大笑道:“李某在江湖上等着你。希望你有勇气亲自出手与李某一决,不要驱使徒子徒孙来送死。”长剑架在老道的颈后,转向何绣凤,说道:“何仙子,请行个方便,让出一条路。如果不想让这老道送命,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何绣凤投鼠忌器,果然不敢妄动,却又不甘心放天赐逃走。冷笑道:“你李天赐一贯自诩正人君子,如此暗算偷袭,劫人为质,不嫌太下作吗?传出江湖,必将为同道所不耻。”
天赐道:“李某身处虎穴,以寡敌众,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此事传出江湖,失面子的里李某而是你们闻香教。堂堂闻香教教主,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龙虎天师,在自家总坛之中,无数教众保护之下,居然被一个无名小卒擒住,不论何人都会称赞我这无名小卒胆识过人,嘲笑贵教浪得虚名。如果仙子不想让贵教丢人现眼,这件事李某可以守口如凭,不会向人提起。李某够朋友吧?”
何绣凤怒极,双目几欲喷火。冷笑道:“李天赐,不要再假惺惺装好人,有什么条件就直说吧。”天赐道:“简单之极。仙子先命手下退去,再准备两条快船。一条归我,一条你派一名弟子乘坐。出湖十里,李某再将贵教众交给这名弟子,保证不伤他半根寒毛。”
何绣凤道:“谁能保证你不会劫持教主逃走。你必须在上船前交人,你交人,咱们让你上船,否则免谈。”天赐道:“谁又能保证我交人后你会给船。事到如今,必须依我的条件行事,不能打折扣。否则我一剑杀掉贵教主,再与你一决生死,李某不但不亏还有的赚。”
何绣凤恶狠狠盯着天赐,双方僵持足有盏茶时分,天赐毫无退缩胆怯之意。何绣凤无奈只得让步,说道:“你李天赐应该不是言而无信,初尔反尔之人。”天赐道:“这一点仙子大可放心,李某言出如山,绝无反悔之理。同样我也希望仙子约束手下,不要弄奸使诈,拿贵教主的性命做儿戏。”
何绣凤向龙虎天师投去征询的目光,龙虎天师微微点头。何绣凤道:“李天赐,我答应你的条件。”
天赐心中略宽,说道:“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敝友魏百通被贵教劫走,请仙子一并成全。”何绣凤皱眉道:“阁下太贪心了。咱们已经讲好条件,怎么又加码了?”天赐笑道:“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今夜在下本是为魏老兄而来,不带他走岂不是等于白来一趟。一个小小的妙手大圣,与贵教主安危相比微不足道,希望仙子慎重考虑。”
何绣凤道:“阁下说的不错,为了教主的安危,一千个一万个妙手大圣咱们也可以交出来。但妙手大圣现在不在本教手里,回来的路上就被人用掉包计救走了,就连是哪个混蛋所为也不得而知,你让我如何交人?”
天赐诧道:“被人救走了?仙子不是在搪塞在下吧?”何绣凤怒道:“我骗你做甚?众目睽睽之下,将到手的人质弄丢了,这可不见得有什么光彩,我犯得上无缘无故往自己脸上抹黑吗?”
天赐暗道:“看她的神情不象有假。魏老兄多半是被其师救走了,别人只怕没这本事。这应该是件好事,魏老兄的安危固然不必担心,而且他还能将咱们的意思转告其师。愿不愿意帮忙就看这老偷儿了。”向何绣凤道:“恕在下冒昧,不情之请收回。咱们仍按前议,请仙子引路。”
一行人来到湖边,只见湖上大雾弥天,白茫茫的一片。两只小船已经备妥,一只空着,另一只上面有一个黑衣武士,看装束只是一名普通教徒。天赐甚为满意,搀扶东方梅,拉着龙虎天师,三人一起登上小船。天赐回身笑道:“多有得罪,请诸位包涵。”催船离岸,钻入茫茫大雾之中。那名教徒不敢耽搁,摇船紧随其后。
船行数十丈,君山重重山影隐入雾中,不复可辨。天赐仍不敢松懈,摇船疾行。大雾之中,难辨方向,不知里程。估计已经行出数里,那黑衣教徒叫道:“李大侠,请您依约放还敝教主,再往前就找不到回山的路了。”
天赐知道此时大雾弥漫,闻香教无法追及,没有必要再将龙虎天师留下。笑道:“多谢仙长相送。”抓起龙虎天师的衣领,扔向黑衣教徒的坐船。那黑衣教徒慌忙接住,小船被这一掷之力撞得摇摆不定。龙虎天师咒骂不已,天赐不加理会,摇船继续前行。
两条船渐渐拉开了数丈距离。天赐背向着黑衣教徒的坐船,不知那边的动静。东方梅与天赐相对而坐,却看得清清楚楚。忽然面现惊容,叫道:“大哥当心!”天赐回头望去,只见那黑衣教徒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具喷火筒,黑洞洞的筒口正朝向自己。天赐大惊失色,一把推倒东方梅,飞身跃起,直扑对面的小船。
喷火筒固然犀利,但也有其弱点。发射时先要扳动机簧,带动火石打燃引信,再引燃筒中火药,这就需要一段时间。黑衣教徒扳下机簧,天赐已经跃起,凌空飞过数丈,落于船头。引信刚刚燃到一半,天赐一脚将喷火筒踢落水中,引信立刻熄灭。
那黑衣教徒异常悍勇,困兽犹斗。拔出一对寒光闪闪的短剑,和身扑上,一剑刺胸,一剑切腹,招法凌厉,武功之强,绝非一名普通教徒。天赐一时大意,空手相敌,居然挡不住对手的攻势,步步后退。黑衣教徒一招得势,气焰更盛,剑影纵横,招招不离天赐致命之处。
缠斗数招,天赐渐渐火起。真气运于双掌,坚如钢铁,无畏地穿入重重剑势,奇准奇快,抓住黑衣教徒的手腕,眨眼之间双剑易手。黑衣教徒双腕剧痛如裂,大叫道:“大侠饶命,这全是令主的安排,不关我的事。”
天赐冷冷道:“本当取尔狗命,以儆效尤。姑**你尚要载这贼老道回山,就放过你一次。回去告诉何绣凤,下次见面再与她算帐。”一脚踢倒那黑衣教徒,返身跃回坐船。那教徒不敢停留,灰溜溜驾着小船,载着龙虎天师逃走了。
目睹天赐如此武功,再想想自己武功全失,东方梅倍感惆怅,黯然叹道:“李大哥的武功比从前进步了很多,而我却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辈子没指望了。”
天赐心情也异样的沉重。说道:“东方姑娘,千万不要灰心。我有两个朋友,她们是华神医的后人,或许有办法治疗姑娘的毒伤。”东方梅毫无喜色,说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内力散尽,任何药物都是无效的。要练回原来的武功,也许要化二十年,或者更久。”
两人均默然无语。东方梅双眉紧锁,满腹心事。许久许久,她怯生生瞟了天赐一眼,轻声问道:“李大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天赐道:“我生你的气?这是从何说起?”东方梅幽幽道:“我记得你以前总是有说有笑的,可今天你一直板着面孔,一言不发。还有,你以前叫我东方贤弟,现在却叫我东方姑娘,显然生分了许多。我想你是还记恨我打伤你的事。”
天赐笑道:“人说姑娘家都是小心眼,这话果然不错。过去的一点小误会还提它做什么?如果我还记恨你,我就不配做你大哥。你这身打扮,一看就知是个大姑娘,我再叫你贤弟,不伦不类,象话吗?”
东方梅掩口轻笑,说道:“李大哥,其实我不叫东方梅。我的名字是映雪,家里人都叫我小雪,你也叫我小雪好了。”说到此处,她双颊浮上了一抹嫣红。姑娘家向一名男子道出闺名,难免有几分羞涩。
天赐赞道:“寒梅映雪,这名字不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不论是梅是雪,都好,都好!”
东方映雪心中生出丝丝蜜意,甜甜笑道:“大哥,那天我把你当成坏人,简直恨死你了。出手将你打伤,事后还得意了一阵子,自以为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后来你不计前嫌救我脱险,又对我说了那些话,我就有些后悔。找人一打听,才知道你是受了冤枉,真正的坏人是锦衣卫的混蛋。那时我简直惭愧死了。人说好朋友贵在知心,我却不相信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你的确是个傻丫头。”天赐笑道:“你只知道责备自己,却不知替我想一想。如果说我心胸狭窄,朋友的一点点小错总要记在心里,我还值得你结交吗?”
小船在湖中缓缓而行。浓雾笼罩,放眼俱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是一个梦幻的世界。这世界里只有一条小船,只有船上的两个人。水花轻轻拍击着船舷,木桨击破湖面,发出悦耳的水声,伴着两人娓娓而谈。忘记了大敌在后,忘记了他们是在逃亡,而象是一对好朋友在泛舟游湖,任小船东飘西荡。什么时候能上岸,什么时候能脱险,这些似乎都不值得关心。
天赐谈起一年来的遭遇,东方映雪听得津津有味。支颐斜坐船头,幽幽叹道:“以前爷爷逼我练功,我总觉得没什么用处,所以时常偷懒,爷爷也管不住我。一旦失去武功,我才明白以前的想法都错了。如果我现在还有武功该多好。”
天赐道:“其实有没有武功并不重要,很多事情是无法凭武功解决的。就拿我来说吧。武功比一年前不知增强了多少倍,可是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做,整天浑浑噩噩混日子。青灯枕畔,午夜梦回,常常暗暗自责。可是自责以后呢?依然故我。人生在世,随波逐流,最难的就是自己把握自己了。”
东方映雪也有几分伤感,说道:“浑浑噩噩混日子的应该是我。来中原有一年多了,终日无所事事,东游西荡,空有一身武功,却什么大事也没做。有时觉得无聊想回去,却又怕爷爷管得太严。现在我才知道武功有多可贵。如果现在我武功未失,就随大哥加盟武林盟。咱们两个联手,与什么闻香教卧龙山庄斗一斗。尤其是闻香教,我不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那个浪得虚名的龙虎天师,一对一真刀真枪地斗,我未必就怕了他。”
天赐叹道:“你想加盟武林盟吗?我看就不必了。我入盟不过两个月,现在已经后悔莫及。”东方映雪诧道:“为什么?武林盟难道不好吗?我听人说武林盟是江湖上最大的侠义道帮会,大哥为什么要后悔?”天赐道:“我也说不清原因,也许是武林盟与我的期望有差距吧。当初我加盟是感于几位朋友的至诚相邀,以为从此后大家齐心协力,行侠仗义,斩奸除恶,为不平者鸣。谁想到这些时日举目所见尽是情怨仇杀,名利之争。现在又卷入玉貔貅的争夺中,无法抽身。也许是我太天真,这才是真正的江湖吧。”
东方映雪道:“我常听爷爷讲:君子不容于江湖。他老人家闯荡江湖数十年,与疯和尚并称疯僧狂道,对一个练武人而言已经到了极处。可最后他老人家仍然心灰意懒,归隐不出,甚至不愿再提江湖事。我想他老人家的心情也许与大哥一样,厌倦了江湖上的尔虞我诈,血腥杀伐。”
天赐深有所感,黯然叹道:“我比不了令祖。他老人家可以无牵无挂地抽身,我却不能。”
两人在浓雾中飘荡了大半夜,浑不知身在何处。天光渐渐放亮,大雾渐渐散去。东方映雪忽然站起身,遥指天际的一带暗影,喜道:“大哥你看,到岸边了。”
移舟泊岸,下船一打听,才知此地南距岳州不过十里。两人不再心急,缓缓赶路。东方映雪武功初失,身体孱弱,行不数里便力不能支,斜倚在天赐肩头,娇息喘喘。天赐心中怜惜,走得愈发慢了。
沿着蜿蜒的小石路,穿进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天赐忽然耳闻异声,陡然一惊。只见眼前寒光闪闪,数把飞刀从林中射出,疾奔他的面门。紧接着身后跃出数十名闻香教教徒,铁莲子飞蝗石甩手箭金钱彪,各色暗器如雨点般打过来。
一时大意,落入闻香教的埋伏。天赐处惊不变,揽住东方映雪的纤腰,飞身跃起,拔剑在手,拨打暗器。嗤地一声,一枝袖箭透过剑幕擦着耳侧飞过,险之又险。随即听到东方映雪一声痛呼,被一枚铁莲子击中了肩头。天赐勃然大怒,一跃数丈,冲破密集的暗器,直闯入敌从之中。长剑落处,数名教徒被他砍翻在地。众教徒偷袭无功,又被天赐抢近身,暗器无法发射,惊得纷纷逃避。一名黑衣大汉见势不妙,大叫道:“发信号!”手持一把锋长背厚的斩马刀,拼死拦住天赐。两人交手数招,天赐无法将他杀退。
就在这功夫,众教徒射出了一枝响箭,刺耳的尖啸打破了清晨的静寂,直上半空。天赐又惊又急,对手大援将至,他孤身一人,携带失去武功的东方映雪,断不能再纠缠下去。奋神威一剑猛劈那大汉的头顶,大汉举刀相迎。一块凡铁如何当得住神剑之利,风雷剑斩断斩马刀,直落下去。那大汉头顶中剑,分做两半。
天赐不理会四散而逃的中教徒,揽起东方映雪,展开轻功向府城方向疾奔。忽听一声大喝:“李天赐,你走不掉了!”眼前青影闪动,一名青衫飘飘的中年文士拦在当路,正是玉笛郎君韩玉郎。
天赐横剑当胸,喝道:“韩玉郎,让路!”韩玉郎微微一笑,说道:“李天赐,我看你还是束手就擒为好。本教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只身孤剑,断难逃脱。”天赐冷笑道:“人云你韩玉郎早年颇有侠名,如今虽为美色所惑,沦于邪教,却没做过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李某今天不想伤你性命,快快让路,莫谓李某神剑不利。”
韩玉郎仰天大笑道:“李天赐,你死到临头还要口出狂言。韩玉郎就在此处,你宝剑虽利,能奈我何!”
天赐喝道:“口说无凭,咱们手底下见高低。”生死之搏,无须客套。天赐欺身而上,长剑当胸直刺。韩玉郎闪身躲避,大袖飞舞,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一枝光洁碧绿的玉笛,横击天赐的长剑,动作潇洒飘逸,真有几分神仙之态。笛剑相交,发出悦耳的脆响。玉笛也是一样宝物,重击之下,居然分毫无损。
一剑无功,天赐蓦然变招,长剑化作一团乌光,斜劈而下。他深知此时情势急迫,迟则生变,利在速战速决。这一剑运足十成功力,剑身宝光流动,隐隐有风雷之声。韩玉郎闻知有异,已经不及闪避,只有横笛硬接。真气贯注剑上,风雷神剑锋利更胜龙泉太阿,将玉笛从中斩断。剑势不竭,擦韩玉郎头顶而过,削落头巾,长发立刻披散下来。
韩玉郎心爱的兵刃被毁,不禁又惊又怒,竭尽全力,拼死反噬。无奈锐气已折,又以空手敌抵天赐的长剑,渐呈不支之态。正在此时,何绣凤尚君义率众赶到。何绣凤见情郎受困,急怒交加,娇叱一声,抖出一条红丝带,加入战团。丝带虽然柔软,在何绣凤手中却仿佛化为一条灵蛇,伸缩无定,灵动异常,威力不下于任何兵器。天赐不敢大意,全力迎战。风雷神剑虽利,砍得断坚硬的玉笛,却砍不断柔软的丝带。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在何绣凤凶猛的攻势下节节败退,韩玉郎之危立刻化解。
缠斗良久,何绣凤心生毒**,忽然变招。丝带如一条出洞的毒蛇,袭向天赐怀中的东方映雪,攻势绵绵不绝,疾风贯耳,凌厉无匹。天赐大怒,情急智生,身形倏然幻化,平空消失了踪迹,转瞬间又在数丈外现身。这一招正是神仙散手中最神奇的幻影遁形之术,天赐数日前刚刚练成,今天初次施展就收到奇效。只见他一忽在右,一忽在左,何绣凤眼花缭乱之际,天赐已经飞快地抢到她身前,一剑当胸直刺。
何绣凤的丝带利于远攻,却不利于近身搏击,立刻陷于危境。可是她也非弱者,胸口内收,避开长剑的锋芒,罗裙下倏然飞出一腿,来势奇疾,毫无征兆,尖尖的绣鞋内藏锐铁,直奔天赐下体。
天赐早有防范,身形拔地而起,剑势不缓,凭借这一跃之力,反而去势更疾。忽然脑后利刃破空之声传来,韩玉郎夺来一把长剑,又和身扑上。天赐不及伤敌,只得返身迎战。何绣凤得此空隙,也重抖精神,加入战团,与韩玉郎双战天赐。天赐怀抱一人,以一敌二,仗着神奇的身法,犀利的长剑,分毫不落下风。
雷火神尚君义在一旁观战,急得又搓手又跺脚。他带来数十名教徒,每人都有一具喷火筒,却无法派上用场。想要唤何韩二人退下来,可是三人恶斗正酣,心无旁骛,谁也无法抽身。尚君义观战良久,渐感不耐,就想加入战团。
正在此时,只见众教徒一阵大乱,从背后树林里冲出两个人,将众教徒杀得四散奔逃。一人喝道:“尚老怪,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老人家找你讨债来也。宰光你这些狗腿子,看你还能摆出什么威风。”灰衣竹杖,正是醉果老张清泉。又有一女子叫道:“李世兄,我来助你。”一道红影如飞而至,却是司马玉雁。
尚君义大惊失色,返身迎战。他武功略逊于张清泉,两人缠斗十余招,尚君义渐呈不支之态。司马玉雁上去接下何绣凤恶斗,她锐气正盛,剑招凌厉,游刃有余。何绣凤却已经是强弩之末,被司马玉雁泼辣的攻势压得喘不上气。最惨的要数韩玉郎。他慑于天赐神威,心有余悸,只能奋力自保,不出数招,手中长剑又被震断,其状狼狈,再无先时的潇洒飘逸之态。长发散开,衣衫被剑锋划破多处,面目因急怒变得扭曲狞厉。这个自诩为八仙之一韩湘子的玉笛郎君,说他象个恶鬼也许更恰当。
偏偏这时又有人来打落水狗。沿着小路有两人疾驰而来,一人文质彬彬,俊逸不群,一人膀大腰粗,威武雄壮,正是诸葛桢与钟云翱。那钟云翱的大笑声如同半空响过的炸雷,叫道:“李老弟,真有你的。这姓韩的厚颜无耻,把咱八仙的脸面都丢尽了,给我好好教训他。哈哈!还有姓何的妖妇,妙极妙极!小姐请退下,我老钟要找她算一笔旧账。”
闻香教诸人更惊,自知大势已去。何绣凤叫道:“尚师兄,玉郎,快走!”急攻两招逼退司马玉雁,转身便逃。尚君义韩玉郎也早有退志,闻言正合心意,随着何绣凤狼狈而逃,转眼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云翱见状乐不可支,笑道:“这三个混蛋,见到我老钟比他娘的兔子跑得还快。没想到我老钟的一声大叫会有如此威力。”诸葛桢调侃道:“与钟兄相处日久,小弟必将破相,满口牙齿也将不保。”
钟云翱瞠目道:“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老钟拳头硬,发起火会揍得你鼻青脸肿,满地找牙?哈哈!不用担心,我老钟手底下有分寸,不会让你这臭皮匠太过难堪。”
诸葛桢笑道:“臭美!自我陶醉是老兄的拿手绝技。就拿刚才的事来说吧。张大侠,李老弟和小姐已经将何绣凤等人杀得落花流水,老兄的一声鬼嚎不过是捡了个现成便宜,却在这里自吹自擂,大言不惭,岂不是笑歪了小弟的嘴巴,笑掉了小弟的大牙。”一席话气得钟云翱吹胡子瞪眼,大家也不觉莞尔。
当着大家的面,揽着人家大姑娘的纤腰,天赐自觉有些难为情。连忙放下东方映雪,向众人作了个罗圈揖。笑道:“见过大师兄,小姐,两位长老。若不是几位及时赶到,我与小雪性命难保。”
张清泉板着面孔,一本正经教训道:“臭小子,你太不象话了,把我老人家的金玉良言当作耳旁风。昨天你深夜不归,我就猜你又干傻事了。后来司马小姐找到客栈里,咱们一商量,决定连夜出来找你。”伸伸懒腰,打了一个极为夸张的哈欠。又道:“害得我老人家一夜没睡。”其实这老头方才将尚君义打得抱头鼠窜,出了三天前的一口恶气,此时心情正佳,这付冷面孔不过是故意装出来的。
司马玉雁笑道:“张大侠,看您说的。李世兄只身孤剑,在闻香教总坛来去自如。这份武功胆识,举目江湖能有几人?您应该引以为豪才是。”她的目光落在天赐脸上,异样的柔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神采。
张清泉问言大喜,笑道:“有理有理!举目江湖能有几人?我老人家敢说一个人也没有。醉仙的徒弟,我张清泉的宝贝师弟,毕竟不同凡响。”大家见他忽怒忽喜,不禁暗自好笑。
司马玉雁却一直在打量东方映雪。只见她肌肤白嫩,柳眉弯弯,鼻挺嘴小,一双秀目清澄如水,怎么看都象是个大姑娘。司马玉雁暗自嘀咕,问道:“李世兄,这位是……?”
天赐将东方映雪拉到身侧,说道:“小雪,这一位是我大师兄张清泉,人称醉果老。这两位武林盟的钟长老诸葛长老,这位姑娘是司马小姐。”东方映雪一一上前见礼。天赐又道:“这位姑娘复姓东方,是狂道东方老前辈的爱孙。”
大家均面露惊容。疯僧狂道饮誉江湖数十载,武功更在醉仙武圣玉罗刹之上,只是近年来杳无音信。如今遇上狂道后人,谁也不敢小视,却不知东方映雪武功已失。述礼已毕,大家离开小树林,相偕返回岳州城。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树林中又踱出两个人。一个魁伟的六旬老者,须发斑白,方面大耳,双目懔懔有威。另一人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相貌平庸,一双小眼睛却异常明亮,透出过人的机智。这两人正是卧龙山庄庄主龙老爷子与军师陆鸿儒。
龙老爷子捻髯沉吟道:“武林盟此次高手尽出,对玉貔貅志在必得,其实力之强,适才一战可见一斑。闻香教虽占地主之利,亦非敌手。本庄与之相比,实力就略嫌单薄了。”
陆鸿儒道:“庄主所虑极是。论实力武林盟本就略强于本庄与闻香教,如今更得张清泉李天赐两人相助,如虎添翼,本庄很难力敌。尤其是李天赐,咱们始终无法摸清他的底细。一月前在淮安他曾与二公子三公子交过手,武功似乎略逊于二公子,更及不上三公子。但方才看他出手,合何韩两人之力也无法占到上风。武功进境之速,令人吃惊。”
龙老爷子道:“你认为他的武功已经超过了老三?”陆鸿儒道:“这倒未必。不过他出手勇猛绝伦,有一股慑人的威势。武功一道晚生是门外汉,但看他出手,晚生敢断言三公子胜不了他。”
龙老爷子叹道:“这等人材本庄未能收归己用,委实令人惋惜。他投效武林盟,对本庄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陆鸿儒微微一笑,说道:“庄主不必过虑,依晚生看来,他在武林盟决难久留。月前晚生在瓜州渡口与他偶遇,从言谈之中晚生已深知其为人。朝廷昏暗,杀其父毁其家,逼得他亡命天涯。但他忠心未泯,公私之间分得很清,绝不会做出反叛朝廷之举。而武林盟素怀异心,久后他必能察觉,必将弃武林盟而去。此人才高八斗,壮志凌云,但一不能合流于草莽,二不能见容于庙堂,今生只怕注定要抱恨而终了。”言下惋惜不已。
龙老爷子也陪着他长叹两声,说道:“陆先生,如今彼强我弱,武林盟闻香教虎视眈眈,玉貔貅下落不明。请教先生有何良策可以克敌制胜。”
陆鸿儒道:“上上之策只有一个字:走!”龙老爷子诧道:“走?玉貔貅不争了吗?”陆鸿儒道:“玉貔貅固至宝也,然与万里江山相较,应该以何为重?得玉貔貅可成惊世武功,然武功惊世,不过一人之敌而已,以一人之力可以取天下乎?如今昏君南幸已至山东,此天赐良机也,庄主奈何以一物之轻而弃之。此言晚生藏于胸中久矣,今日方得一述,请庄主三思。”
龙老爷子道:“陆先生高见。但重宝近在咫尺,老朽实不甘心舍之而去。待玉貔貅到手,再计议如何对付昏君。”
陆鸿儒心中暗叹:“见小利而忘大事,何其愚也!”知道龙老爷子素来刚愎自用,此时劝也罔然。说道:“庄主如果一定要先取玉貔貅,晚生另有一策。”
龙老爷子精神一振,连忙问道:“是何良策?”陆鸿儒道:“两个字:合纵。”龙老爷子道:“何谓合纵?”陆鸿儒道:“昔日六国合纵以敌强秦,孙刘联合以抗曹魏,以弱敌强,非此合纵之道不可。今以武林盟之强,可比曹魏,本庄与闻香教即为孙刘。庄主何不与闻香教联手,共抗武林盟。”
龙老爷子目光一亮,即而又叹道:“龙虎天师阴险狡诈,与他联手不啻与虎谋皮,难,难!”陆鸿儒笑道:“联手乃权宜之计。龙虎天师虽然狡诈,庄主也非弱者,见机而作,事成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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