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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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后又见过几次。一回是在超市购物,正巧碰着。茹芊其时在挑选毛绒玩具,整个人趴在花车里不肯出来。她便在几步远处翻阅杂志,T提着一筐生活用具迎面走来,看到她,顿时眉开眼笑。又说到缘份注定之类的旧话。她也是好脾气地听着,只笑不言。后来他许也觉察到她的避讳,他的举止又过于童稚,一瞬间倒失了语,讪笑道:
    “灵眉,看我这老脾性,遇着你说话就没个天高地厚。我是知晓你不介意的——你又不允许我来找你。”
    最后这句音调压下去,摒了些失意落寞。灵眉恐他牵扯出从前,急里将手中的书本递交于他:
    “你看看,不错的。”
    T瞟一眼封面,烹饪二字赫然在目。突然觉得空气清怡起来,他瞩着她,盈盈笑意一直从眼内渲到唇际:
    “你叫我看这个?”又意味深长添补道,“怕我孤家寡人难以自料?灵眉,你仍关心我么。”
    她大为窘迫,赤红着脸,原本是随意的话,竟叫他悟出这番境地。她一程隐逸惯了,绝不曾设想与他再有何等关联。那夜的交谈,以为他是明嘹不过的。他们之间的鏖战,从伊始到终结,都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幻丽泡沫。倘若归类,他亦当属标点句号,完结。——也故似玩笑地回应道:
    “人都要照料自己,多学些,将来定可派上用途。身为朋友,我可不想见你孤老终寿。”
    立场清晰无误。他盯着她,谓叹道:
    “灵眉,你与我所结识的她,似乎不一样了。”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眇了眼,又置归原处。转而望向茹芊,她的小脸横在一堆玩具里,透过花车的缝隙,有些怨怒地瞄T。一旁适好奔来个孩子,初学步履的年纪,跌跌撞撞颠跑,收不住。拿小手紧急帮忙,就势拶在花车上。茹芊本是扑在那里,完全失掉重心,“扑通”跌坐地上,手里还紧握着一只葺毛浣熊。这一连串事故来得迅疾,未及灵眉反应,T已三步两并地跨了过去,匆忙去拉茹芊。她却拍掉T的胳臂,自己一骨碌爬起,将小脸紧依在浣熊上,眼睛朝天翻了翻,又低低地哼了一声。
    灵眉抱起茹芊。T也不介怀,伸出食指欲刮茹芊的鼻尖,她很决然地头一偏,窝在灵眉肩上,娇滴滴道:
    “妈妈我们走!奶奶和叔叔还在等我们吃饭哩。”
    T有些僵滞。茹芊鲜明的个性,更阻碍了自己与灵眉的进一步来往。灵眉也没料及茹芊对T的态度,会是这般坚决强硬。回程里连带着迁怒了她,低了头呶着嘴,看也不看她。到家里,灵眉替她洗澡,她坐在木盆里击打水花,噼啪四溅。玩了会儿,忽地又询道:
    “妈妈,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不知该如何应答。T究竟是谁,这话问自己,都想不甚清。她爱过的,恨过的,改变了她一生轨迹的,甚而影响了茹芊的T,现在却只不过是个熟悉的陌路人吧。那些曾经的魂悸魄动,想来竟如同看旁人出演的戏剧一般。
    “他如果不是我爸爸,我就不会喜欢他。”茹芊仿佛深思熟虑后的恍彻,再次申明她的立场,
    “叫奶奶知道了,她也会不高兴的。”
    “小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他只是妈妈的一个朋友,你应该叫他T叔叔。”
    “我才不要!”她尖了嗓子,忿恨地踩着水,眼圈泛了微微的红,“我不喜欢他!就不喜欢。”
    养心莫过寡欲。T的重现,本已是意望之外,况乎茹芊对他的态度,几乎可用恼怒形容。物有本末,事有始终,她的反映,当是秉承了子归遗性,却是可以理解。纪灵眉断下决心,要与T同城陌道。不想隔几日,他居然拎了一堆玩具果点寻访上门。茹芊晚饭后与巧巧游玩,任妈妈帮着韦皓看守摊铺——家中只余下灵眉。她堵在门槛,颇有些讶异,半张着口愣在那厢。T朝她粲然一笑,道:
    “我还是不请自来了。灵眉,这些天来想了许多,我们可否坐下聊聊?”
    便对坐下。她沏茶给他,看那些针尖样的新叶慢慢在水涡里舒展开来,绿成一团蒙胧的水汽,忽上忽下地游戏,从中冒出子归痛心的神情,倏地又散作一堆零碎的图景。T四下打量,也不说话,只稍微蹙了眉心,又把目光移转到灵眉面上,轻声道:
    “灵眉,你真是瘦了。过得辛苦?”
    “不,我很好。”
    “茹芊她——”T反复斟酌,“子归哪里去了?他忍心抛下你们?”
    探讨到子归,她的注意力集中起来,静瞅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是我决定只身带着茹芊。与子归毫不相关。你若为我好,就请保守这个秘密。”
    这一番聊谈极是无趣,断续且空泛。T约略谈到他的历程,也是蜻蜓点水一笔而过。分散离合的女子,春潮般来去休矣。她安静旁听,间或淡然一笑。忆起时年光景恍惚如梦,像手执着颗苍耳,如何也不肯捐弃。到头来,掌心刺出血水,才懂得她要的绝非苍耳本身,而是一段非比寻常的际遇。那些有过的情愫,均像天上飞瀑,从高空跌落后隐归于湖,悄静无息。她如今对着他,除却故人重逢的领受外,绝无他想。闻听他说起那女子,倒突然间对她渎生出一类怜惜:缠夹了如此多年的一桩孽缘,承受的背袱可想而知,最终还不得不饮泪咬牙放手,从此相忘江湖。——定也是辛苦十分。又想及T与子归,他只是她胸口上的一道疤痕,痛都痛得绝望。子归却是一柄匕首刺出的洞,像铜钱的那孔方圆,端正地搁置在心口中央,微微透出缕渺茫的曙光,却永远在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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