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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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茹芊果然全神贯注读书。她的发愤,是对自己的惩罚,有些赌气的意味。蝇头小字全叫人生厌,愈厌,愈要囫囵咽下。回家的次数渐少,恨见紫频:见着了闹心,索性不闻不问,亦不能完全撒清,一肚子闷水无处倾吐,更变法磨折身体,昼夜伏书,只留短短四五小时睡眠。灵眉感触到她的疼痛,是一簇一簇随时日叠加起的苔藓,底层阴湿,是绝望的苦楚,与光线无缘的苦楚。言辞间愈发精拣,然而不谈韦皓,仿佛就失掉了重心,东西闲扯得令人生分。她们先前隔着一河一川,这会子则幻变成风暴核心,是卷着爱恨往事陷落的。
    茹芊几回与韦皓照面,仍喊他叔叔,四平八稳,听不出甘愿不甘愿。她闭门不出,成日挟着书本于房内痴坐,端定如禅。灵眉扯着她去祖连画廊,俩人尽量说些逗笑的事情,她亦只是怔忡地对咖啡盅吹气,目光直直盯在盅内被吹残的水纹之上。她像一塑泥墩,人是坐着,心却不知飘去何处。偶尔论起学校的情形,话是多了些,神气中亦粘着股鄙薄。此时离茹芊寄宿已有一轮春半,些许事都似眉目初露,该水到渠成功成引退。灵眉便含糊地表示了意想,茹芊还是沉吟,浸淫在自家的思想里。祖连摇头叹道:
    “我初时便道这桩姻缘不适,现在又要离婚,倒不知称了谁的心,遂了谁的意?”
    灵眉默然。她因感激又迫于形势匆匆成婚,原是为让任妈妈含笑而终。倒未设想到紫频归来。她自是替韦皓喜悦,又嵌了些微弱的不舍。那么多年一晃纵逝,韦皓无意间真成了支柱。饭要等他吃,衣要替他补,之间这类纯洁质朴的爱情之余的情感,早已将生活空隙填得满当。离异无异于釜底抽薪,截留了一大片素白,简直干净到荒芜。
    茹芊的身子僵了一僵,搅拌咖啡勺的动作半空停滞须臾,复又落下。
    无嗔无恼,无悲无喜。
    回程里一路缄默,灵眉正寻思该如何向茹芊交待。她埋着的头忽然扬起,朝她努力笑道:
    “妈妈,这样也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暗惊,那孩子已张开双臂,仰天做了个伸呼吸,又笑道:
    “离了也是我叔叔,旁人夺不去的。”
    这一番表白是安慰她的心,也是安抚自个儿。茹芊甚而和韦皓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准备为她添加弟妹。灵眉已逾心境皆空之界,对茹芊的反应一半欣慰,一半顾虑,问又不知打哪问起。只一下下理她的发梢。那孩子却起身将她强按在凳上,道:
    “妈妈,还是我为你来梳头吧。”
    茹芊的动作轻柔,灵巧。镜面蒙了些灰,也覆在她的人生上。她的两鬓刺出几根银丝,是对岁月的讨饶与屈服。日子的触角一天天地往前伸延,瞅着散淡,不知觉间就绘成眼角细细的纹,这些,她都无能为力。人活着,遭际的事故多多少少有些无奈,这无奈转眼间飘过,亦像一阵流光,灿烂都罩着烟层而变作恍惚。似是非是,似疑非疑,**无痕。
    她又疏忽间想到子归。形容俱淡,却无比清晰。那是多少年前的面目了?在她的印象里,再没有老去。现如今,她如一座废墟,根植了些回忆,又都是不堪的居多。所幸茹芊到底长大了,这成了唯一的骄傲,唯一存贮而不可言明的爱情的证据。
    这一年,任韦皓心梦成真。尽管一再挽留,纪灵眉还是搬出任家另行租居。茹芊的成绩突飞猛进,当选校学生会主席,忙碌中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祖连也终于尘埃落定。还有一件事值得提起:祖望最终明晰当年落标的来龙去脉,坚持和田敏分手。纸历来包不住火,哪怕隐蔽纵深。
    灵眉的时间霎时溢出,除偶然和祖望聊天喝茶,平日索性种些蔬果瓜豆消磨闲逸。韦皓常来串门,灵眉便留他们吃饭。菜是小菜,自家空地摘的,温情下酒,家常的恬适。有时她燃炉炒菜,紫频洗涮碗碟,韦皓坐在饭桌旁翻阅书报。她与紫频絮叨着说些闲话,被水声哗哗地冲洗掉了,灶上炖的汤噜噜地翻滚着,香气从缝隙间摸着爬着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她闻着香,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安的幸福。这幸福正如汤香一般,和乐喜庆的,小家小常的。再真切不过。
    田敏来拜访过一回。灰头耷脑,比上回更没颜色。张太太的三十六计像个连环圈,圈来圈去反圈住自己。那张太一来是无波不浪的角色,再则难堪,颜面上过不去;逐渐也熄了灯火,断了往来。田敏愈加感到孤独。此刻竟觉出灵眉的为难来。
    她来那天正巧周末,茹芊放假回家。田敏提着一堆营养品,阴灰的薄暮中像只魃魑。她的头发盘起,脖颈一圈赘肉,浮出几丝暗褐的毛细血管,立在门坎讪笑。茹芊趴的那一跤其止于形,挡在前面怒目而视,咬牙道:
    “你来做什么?”
    “我,我。”她怵怵地盯着鞋端,言答不出。
    灵眉出来解围,替她端座奉茶。茹芊冷哼一声回房。田敏的话题还是祖望,却含了些低落哽塞。灵眉知她不舍,又无从言劝,坐着听她诉述。这番诉述持续了两个时辰,当中亦夹携了对她的抱歉,是诚心诚意的态度。她的亲近是另一类降伏,从虚妄的世界里挣脱出的脱胎换骨,代价不谓不惨痛。田敏滔滔不绝,灵眉只听,适时为她的茶杯杯斟上热水。到话匣合拢,俩人都只啜茶,坐对无言。窗外天色一昧黑沉下去,像一方砚,当中映着几颗星一朗月。田敏说告辞,灵眉迎送。也还是无言,默默走了一遭,此时已是深秋,风呼呼地撩乱头发,衣衫亦像鼓了腮帮,拼命地摇晃。梧桐叶子横尸遍野,一踩一声微弱的呻吟。田敏道:
    “灵眉,天寒,你还是回去叭。”
    纪灵眉亦不坚持,含笑说再见。俩人均知道这再见就是个礼数,实则遥遥无期,仍止不住有点黯淡伤怀。各背着走了几步,回身举望,那女子的形影虽胖,却勾出一垄寂孑,凫在落叶之上,被风卷得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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