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第6章


她突然说。
“是吗?”我没有抬眼,和这个人不熟。
“是穆彦让他走人的。”
“为什么?”
“他负责的媒体好像出了点问题,具体我倒不清楚,上午开会听穆彦的意思,已经有人接陈谦的位置了。”孟绮打量我,微笑很无害,芭比娃娃似的长睫毛十分妩媚。
原来是来试探我的消息和反应。
我还不知道陈谦辞职,对这消息多少有些意外。
那天穆彦并没提及调回企划部想让我干什么,难道是让我接这个职位?
陈谦是媒介主管,负责媒体关系维护,是个重要的位置。
我对孟绮笑笑:“我没听到风声,可能人事部更清楚些。”
她耸肩一笑。
吃完午餐照例爬楼梯减肥。
午间的消防楼道很安静,自己的脚步声听着格外清晰。
推开25层天台的那扇门,外面的风一下子扑进来,吹乱了头发。
天台上很空旷,没有人影。
自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都来这天台,却再没有遇见过他。
他不会让人看见在部门内明令禁烟的穆总自己闷闷躲在这旮旯抽烟,那天中午被我遇见纯属一次偶然,一个例外。
但那只搁在栏杆后的旧咖啡杯里,每天都会多出一两个烟头。我猜想,他是深夜加班的时候在这里抽烟,他的工作习惯与众不同,喜欢在夜晚空荡荡的公司里加班,连带着身边的人也成了标准夜间生物。
我走上小天台,把门带上。
栏杆后,那只被他充作烟灰缸的旧咖啡杯里又添了几个烟头。
这人真懒,连一只烟灰缸也懒得找,积存在咖啡杯里的烟头好久没有清理过。
我拿起咖啡杯,迎着阳光看,在手里转着玩。
想着夜里,他站在空旷的天台上,对着繁星似的灯火与喧嚣未息的城市,静静抽着一支烟。
烟燃尽,留在杯里的,只有情绪灰烬。
我面向天台外蒙蒙起伏的城市天际线,深深呼了一口气。
那天方云晓问我,是不是还喜欢穆彦。
呵,是不是。
回到办公室,我拨了穆彦的内线,问他是否有时间,我希望就工作问题和他沟通。
他像是早知我会打这个电话,一点思虑的停顿也没有:“六点钟来楼上找我。”
下班之后的25层,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寥寥两个部门还亮着零星灯光。
26层却是截然不同光景。
每晚八点之前,这里依然灯火通明,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清晰的工作时间概念,无论多晚看见这里有人忙碌都不用惊讶,人人都是穆彦那样的工作狂。
我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墙,看见穆彦还在和企划部门开会。
他抱臂端坐,神色严肃,专注倾听正在演示的一个活动方案。
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专注投入的侧面,让我百看不厌。
他像有所感应,突然转过头来看见我,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表,朝我做了个稍等的手势。
这一稍等,就又是半个小时。
我回到25层的办公室,继续白天未完的工作。
总有那么多琐碎糟糕事,滚雪球般堆积,打发完一件又来一件,永远做不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苏雯那样有条不紊。她说做事要有先见,不要等事情来找你,你要主动去发现事情,把事情按你的步调安排好,才不会被牵着鼻子走。
而我总是被突发状况打乱计划,常常力不从心。
对着Excel发了一阵呆,随手拿铅笔在打印稿背后涂鸦——纸上潦草勾出一个人的脸,眉毛英气,睫毛浓长,眼睛若再画夸张点,就是漫画书里的美少年了。
我又添上几笔头发,加上领带,最后画两个尖耳朵和一条尾巴——猫人版穆彦跃然纸上。
正在自我欣赏,有片阴影挡住了光线。
一抬头,发觉穆彦早已来到桌前,我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进来的。
他饶有兴味地低头看画。
“这是什么怪物?”他认真端详。
“猫人……”我支吾,想把画收起来。
他评论:“女人才像猫,男的猫人,看着好变态。”
我咬牙忍笑。
他扫了眼桌上刚打开的饼干:“可以走了吗,我们先去吃饭。”
路上塞车半小时,我饿得半死,穿过一条又一条遍布餐馆的街道穆彦也不停车,东拐西弯的开了半天,总算把车停在了路边。
“下车。”
我迟疑:“这里?”
他径自解开安全带:“就是这里。”
这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夜市口,邻近几所大学,每晚学生们下了课,这里都是人流如织,各色小吃云集,烟火陶然,熏出市井特有的酸甜咸鲜辣。
我怎么也没想到穆彦会带我来这个地方吃饭。
他倒是轻车熟路,领我穿过一排小摊小馆,进了路边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店。小店收拾得很干净,木桌木椅,蓝白格子桌布,别有校园风情。
踩着咚咚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穆彦挑靠窗的桌子坐下来,扯下领带随手挂在椅背,像终于摆脱了“枷锁”般松了口气,懒洋洋靠上椅背。
菜单拿上来,他点了鲜虾云吞面、蜜汁叉烧、生滚鱼片粥、马蹄酥。
我点了蒸凤爪、咸骨粥、白灼凤尾、杏仁茶。
原来不只我一个人饿得够呛,他穆彦也不是铁打的。
东西送上来,轰轰烈烈摆了满桌。
两个貌似斯文人的人,毫不客气,开始埋头大吃。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很难想象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吃起东西来如此风卷残云。
吃东西的过程中我们谁也没说话。
他比我先吃完,然后对我说:“你可以再来一份马蹄酥,做得不错。”
我想着减肥目标,有点犹豫:“我饱了……”
“吃饱和吃好是两回事。”他露出鼓励笑容。
于是我在美食和美色的双重诱惑面前放弃了原则。
马蹄酥送上来,他端一杯茶慢慢喝,观看我与马蹄酥的战斗。
在这么个状况外的氛围下,衣冠楚楚的护甲都卸去,我有点找不着北,想好的话不知该怎样开头,干脆直截了当问:“为什么现在突然想调我回企划部?”
“你起初为什么不做设计?”他不答反问。
我怔了怔,说:“这个问题,你问过我的。”
穆彦笑笑,“你从没说过实话。”
我转头看窗外,回避他的目光,沉默了好一阵。
“那时看到你,总是充满斗志的样子,就觉得这一定是个让人热爱的行业,一定充满吸引力,不会让我迷茫厌倦,不会找不到方向。”
心底真话,终于说出口,似乎也没有想象中艰难尴尬。
穆彦看了我好一阵,悠悠笑了,“现在还是这么想?”
我不知怎么回答。
他看着我,“如果你对这行已经失望,已经没兴趣,那我不建议你回来。”
“不。”我脱口而出,“不是失望,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在销售部那一段狼狈的经历,几乎摧毁了我的信心。
“以前没做好,现在还是做不好吗,这么长时间的磨练,别告诉我你一点长进没有。”穆彦毫不掩饰他对我的不自信的嘲笑,“我还打算,让你接手陈谦的工作呢。”
我睁大眼睛:“陈谦?”
“陈谦离职,你应该知道了。”他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陈谦是营销团队的老人,跟了穆彦不短时间,现在说走就走,总有原由。
我忍了忍还是问,“他怎么突然辞职?”
穆彦的脸色告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可是我完全没经验。”
“没经验可以教,比有经验的仗着经验胡来好。”
“如果我没做好呢?”我试探问。
“那你也走人。”他答得干脆。
我愣住。
“所以你没有退路,必须做好。”他的笑容,看上去杀气腾腾。
我无言以对。
他却忍俊不禁:“算了,不逗你,你太老实了。”
我无法适应他这种风格转折。
他稍微正了正神色:“你调走时发给我的邮件,我一直保存着。”
那封邮件,如果他不提起,我都要忘记了——当时我冲动又负气,用了尖锐的措辞,提出对营销团队的诸多质疑。
“那时很幼稚。”我低下头,尴尬地笑。
“谁都幼稚过。”他仍是微笑。
给他发那封邮件时,我已交上辞职信,反正要走人了,一些话不吐不快,索性直言质疑穆彦的丛林逻辑,认为一个建立在弱肉强食法则上的团队,不是好团队。
穆彦从未回复那封邮件,想不到却在今天提起。
“你的邮件,我认真看过,很高兴你能站在全局做出反思,尽管你的意见并不全对。”他喝了一口茶,慢慢说:“有些话,不应该由我告诉你,你要自己去想,从历练里找答案。我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但水浑过了分,就得有人承担后果。陈谦的错误,超出我的底线,非走不可。企划部现在是一滩浑水,在整顿之前,调一个没瓜葛的人接手,省得抢破头。”
原来是这样的信任。
公司里的灰色利益,我多少知道,企划部和合作方关系密切,媒体手脚大方,要说陈谦捞过头,栽在上头,也不奇怪。广告份额给哪家媒体多一点,少一点,他是说得上话的,这位置确实是个肥缺——也是一个接近火山口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夜色飞掠后退,长街流光溢彩。
夏天的雨说下就下,簌簌打落车窗,水痕蜿蜒,路面泛起水光,行人匆匆奔走避雨。
车里两人都没什么话说,开始还有一句无一句说着,后来他就沉默开车,我盯着一摆一摆的雨刮出神。脑子里努力在回想之前谈论的工作,把注意力挽留在公事上,可是那摆动的雨刮像催眠师的道具,一直在引诱我,引诱思绪漂浮,一次次飘向记忆的暗处。
我怎么能泰然自若,在一切都似曾相识的夜晚,在同样的车上,同样的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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