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神渊古纪

第11章


不管有些什么,一战之后空手而回,都不合安邑人的脾性。
  绳扣立时崩断,连带着木门也塌了一边,刚才还是若有若无的香气猛地浓郁起来,阳光越过他们的肩头射下,照亮了半个屋子,靠墙立着黑压压的一排木架,盛设着软滑的纨纱,飘洒开来薄雾般的丝绸,还有镌文凝重的青铜鼎,和细腻如脂的纯白陶罐,无一不是华贵精致,如同铺陈开的一把金沙,眩目地令所有人一时屏住了呼吸。    
  片刻过后,他们才移动脚步,一个接一个走进去,脸上都带着迷惑的神色,好像被那一片宝光蒙住心智。
  几个人轻轻触摸着冰凉的丝衣,不得要领地想将它展开披在身上,挥动的手臂却撞下了边上的一卷轻纱,素白的纱像初雪飞落一般,瞬间堆了一地,沾着血的脚步踏在上面,踩出无数黑褐脚印。架上分列整齐的珍宝被扫在地上,四处响起陶罐碎裂时迸出的脆响,半透明的玉器滚落时沉闷喑哑的低声。
  人们握刀翻寻着,先前的小心翼翼荡然无存,他们似乎意识到,面前的一切全在自己的掌握中,黑眼睛里窜上征战时才有的残暴和倨傲,胸前的兽牙珠不断晃动着。屋子没有窗,太阳照出的一小块光亮凸现了屋里阴影的深郁,他们看起来就像在黑夜中撕食猎物的野兽。屋内这样喧闹,屋外却听不到什么声响,没有虫鸣,也没有树叶拂动的沙沙声,只偶尔有热风从远处吹起隐约的哭号,阳光寂静,令人胆寒。
  最先推开门的那个人反而没有进去,他只在最初凝视了一瞬,便无趣似的转开头。
  他靠在门外,竖起刀,将刀刃迎向太阳,他端详了许久,捡起一块被抛掷出来的未染色的生绢,擦拭锋面上干涸的血迹。
  “首领率领的这批人许久没有回来,我过来想看一看,”一个冷淡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看起来,是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了?”
  蚩尤停下手,还刀入鞘,微侧过身,便看见站在身后的玄夷脸上露出讥讽般的表情,薄削的嘴唇尖刻地抿成一线,他向屋里扫了一眼:“辛商也在?这些微薄的东西,就能让他放不开手?”
  “他们很累,需要热闹热闹。”    
  “我也知道,往日在安邑,你们出猎过后,总会有庆典,这次过了长流水,我们都没歇过一歇,颇有几个人忍耐不住,”玄夷弯下腰,拾起落在地上的两截草绳,细细地看着。    
  “刚过长流水时,以为中原的部落有天神庇护,所失一定较小,现在看来旱情日深,连他们的粮食也所剩无几,一连过了三个部落,凑到的粮草只够我们自己勉强度日,没有余裕分回安邑。这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情专来劫掠祭器?”
  “祭器?”蚩尤反问。    
  “朱红是祭司才可用的正色,就是说,这绳扣下锁的,是整个部落精挑细选,将要奉献给诸神的祭品,就算是条破旧的草绳,也无人能犯。”
  “这是中原的习俗?安邑没有这般花样,”蚩尤虽未叹气,眉间却掠过阴云,“原以为这最后一间里,该有我们要的东西,不想还是扑空。”
  “首领心有不安?”    
  “不安得很,”蚩尤不知不觉间,又将手扶上了刀鞘,每次他心中疑惑,迷茫不知所措时,他总是近乎依赖地这样做,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这点。
  玄夷低头看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想道:“蚩尤,你竟然还不知道,这场绝境,单靠握着刀,是无法逃离的。”
  他没有出声,蚩尤却像听见了似的,问道:“什么?”
  “首领心中的不安,不知是为何而发?”    
  “是我劝服众人渡长流水,若再一无所获,我无颜面对临猗他们。”
  “我还以为首领会为亵渎了奉神的祭器而不安,”玄夷一笑,“只要不是,也许还有挽救的余地。”
  蚩尤一喜,转念眼中又浮上一层忧虑,摇头说:“不会,我们把合水的每个角落都翻遍了,除了先前找到的一点口粮,再也没有别的,而且我看他们村后的田地也干得不见水,我们还是尽早收拾,到下一处去。”
  “与所经的前三个部落相比,首领以为合水部怎样?”
    “当然是个大部落,”蚩尤指向屋内,话音里却带着好奇和不易觉察的向往,“我从未见过……”
  他忽地停住,自嘲般地一笑:“有些……我连是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玄夷走过去,脚尖碾着蚩尤用来拭刀的那块生绢,本来精细地看不出丝缕的脉络、洁净如晨光的绝品,染透了斑驳的血迹,和蚩尤皮甲的接缝处一样,散发出腥味,凌乱凄惨地落在地上。
  “首领为何却不爱惜这些罕见的珍品?”    
  蚩尤一愣,似是想不出玄夷问题的中心所在,踌躇一下,直说道:“虽是好东西,但不知做什么用,既不好吃,穿起来也……”
  “不错,”玄夷截断他的话,“风调雨顺的时候,这些东西当然贵重,可现在大灾席卷天地,青苗不长,新穗无收,人人自危,各族看重的,就不会再是这些。合水在中原虽处西方,但地土肥沃,人丁兴盛,是个大族,往年想必大有余蓄,绝不至于只存三日的口粮,恐怕早已将余粮藏在了别处,这些祭器,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人抢夺,而口粮……安邑既然想的到入中原寻粮,其余蛮荒之地的部落未必想不到,而时间再久,中原腹地富饶的大部族也入不敷出时,只怕八方都是战场,合水此举,也算是未雨绸缪。”    
  “那合水会将余粮藏在何处?”蚩尤的眉心虬结起来,咬着牙道,“冲锋太急,合水部的族长怕早被杀死了。”
  “首领,余粮所在,是我说的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虽不急在一时,”玄夷压着声音,缓缓道,“大旱持久不止,日后我们所面对的,还有和我们怀着同样心思的部落。我曾说过,要托庇于安邑,看首领征伐天下,这一天来到,或许比我想得更早。”
  蚩尤目光霍然闪动:“那岂不更好?”    
  “怕是太早了一些。”   
  蚩尤知道玄夷的担忧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即使在渡长流水前,他也不曾见过玄夷有这般慎重的表情,他似乎隐隐也觉得背后有绝大的危机迫来,但他没有细究,手反射似的握紧了刀,刹那间,直冲胸臆的勇气击散了浮起的不安。
  他昂着头,像与尚未现身的敌手对峙。    
  “我从拿刀之日起,未曾一败。”    
  玄夷看着他火红的衣甲,未作回答。安邑的锋锐、蚩尤的勇武,确如满弦的强弓上射出的破风一箭,若以之射日,只怕阳光也会为之晦暗,但纵使它能洞石穿岩、摧枯拉朽,劲力衰竭时,也不能穿透一片枯叶。中原部族不下百数,安邑始终也只是极西地蛮荒的小部落,如果敌手层出不穷,真不知会覆灭在哪一战中。随即他暗中摇一摇头,这些事担忧得过早,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只会让人看不清当务之急,眼下最致命的,仍是找不到余粮。倘若再下一城,景况仍无改变……他不禁瞥一眼仍在屋中喧闹的人,恍然觉得,这一屋的珍宝来得恰是时候。安邑,有安邑的习惯,若不用什么喂饱这群常年饥饿的野兽,它们就不会乖乖低下头,按自己画定的路前进。    
  蚩尤看他望着辛商等人沉吟不语,淡淡道:
  “安邑难得看见这样的东西,等大家都看够了,一把火烧了就是,绝不会碍事的。”
  刚说完,却听玄夷说:“难得有这样贵重的好东西,能带上的,不妨就拿一些,再把其余人也喊来,你说的对,一战过后,大家都得热闹一番。”
  他转身要走:“我再去看看抓到的合水部人中,有没有谁知道粮仓的下落。”
  “慢着,”蚩尤喊住他。    
  “怎么?”    
  “这屋里都是祭器,你去看看,或许有什么龟甲兽骨,刻了卜辞要事,能找到藏粮的地方。”
  玄夷一点头,便转回身,向屋中走去,辛商正拿着一只三足的玉爵翻来覆去,爵身刻着断续的花纹。
  他像是喝了酒后,有点醺然的样子,看玄夷过来,甩甩头,凑过去问:“玄夷,你看这件东西,能拿来做什么用。”
  玄夷扫了一眼,见那花纹实际是八个字——受命于天,我土茫茫。
  “这是祭神时用来沥酒的器具,玉质这样通透,一定是祭伏羲用的。”
  辛商想了一下,便将它抛在地上,爵下的一足立刻碰断。    
  “做得再好,不如我拿勺灌起来痛快,”他抓着玄夷的手臂,正要将他拉到另一边去。突然,玄夷扯开他的手,快步走到一座半空的木架。
  架上原本放满了青铜器,安邑众人一番折腾后,倒有一半倒落下来,只剩下几件稀稀疏疏地摆着,一尊燃香的小鼎边,放着把一肘长带鞘的刀。它不如祭祀中用的祭刀那般华丽,刀柄上没有金丝盘刻的祭文,也没有一把祭刀漫延着如此沉肃的杀气。刀虽不长,却异常沉重,玄夷将它握在手中,就觉得有股寒气渗入肌骨。他想起早晨冲入合水部后,前来迎战的人们持的都是略作磨砺的铜刀和镶嵌石块的木棒,合水部的人,据说善歌、善纺织、善雕琢,却从未听说他们能铸造出这样锋芒毕露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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