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神渊古纪

第15章


 
  而安邑部族之间无可斩断的坚固羁绊,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动荡?
  玄夷静静地自问。
  蚩尤失神地凝视着手下的尸体。 
  比常人略矮,身形偏瘦,双腕间扣着带刺的铜环,辛商那一刀干脆地穿透胸膛,血还未冷,缓慢向外淌着。蚩尤拂开乱发,扳过他的脸,整整半张左颊覆盖着新鲜的烧伤的伤疤,暗红色皱起的肌肉虬结成一团,蚩尤怎么都不能将他和记忆中的襄垣重合在一起,但他明明白白看见脖颈上挂着的石珠串,正中悬着兽牙。
  他用手指搓着兽牙,这原来是颗猛兽的尖利犬齿,长年累月下来,尖端已经磨得发圆。
  蚩尤此时,已失了平日里雄浑的气势,就像一支黯淡下来的火把,他并不信死在这里的就是襄垣,然而手里握着的,也确是安邑人独有,生死不离的信物。
  他和襄垣在少年时,并非没有猜想过未来,他们以为将会死在一场和敌人的混战,或是一匹猛兽的爪下,而绝非如此可笑,束手于孱弱的部族之下,无声无息地死去。这样的一死,在蚩尤心中显得不切实际。
  蚩尤平放下怀中的身体,闭了闭眼,他说不上究竟是不是襄垣,一枚兽牙珠而已,并不能作绝对的佐证,然而倘若真的是,多年后的重逢,竟不能再说一句话,这种孤独的感慨,并不是他所愿意体会的。
  辛商手中的刀不觉坠地,他不敢近前,心跳地极快。
  他听说这里藏着合水全族的粮草,带着人走到这里,看见的是低矮不透光的石屋,自己先把刀伸过去探了探,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弓身进去。自己从左侧起,弯腰沿着干燥的石壁摸索,没有一粒粮食,辛商记得摸到那个缩成一团的人体时,他被欺骗的愤怒已到了极点,他抓着干枯蓬乱的头发,把这个人拖出了石屋。他曾听到一阵含混的哀鸣,也许在那刹那,阳光便把他的眼睛刺瞎了。同伴们鼓噪着,天空干燥得没有一滴水汽,自己心中的愤懑爆涨开来,什么都不想再问,反手一刀贯穿了他的胸口,拔刀出来时,带起一股浓艳的血水,喷洒在青铜扣环上。辛商没有听见他的呼喊和恳求声,当这个罪人被囚禁时起,可能已有人割去了他的舌头。可是,并没有分毫的征兆,表明这个人可能是襄垣啊。即使自己认不出他,他也该能认出自己,是因为不能说话吗?可是他也应该能拉出颈上的兽牙珠,自己一定能知道的。
  辛商反复回想着自己的举动,沙哑着声音问:“这真会是襄垣?”
  或许只有玄夷的心情十分安然,对他来说,能铸造那样的兵刃,又违禁从安邑私逃的铸冶师,死了比活着更好,他毫不介意死去的是谁。他的嘴边露出一抹飘忽的笑意。
  陵梓凝注着兽牙珠,眼睛微红,绷紧的肩背渐渐垂落,拄着刀半跪下来。
  他默默俯首想了一阵,扭头向始终未发一言的临猗恭敬地道:
  “襄垣既然已死在他乡,逃离部落的罪责也该消除了,恳请祭司为他行安邑的葬礼,好让他的魂魄平安轮回。” 
  “原来你们隐瞒,是怕我见到襄垣追问他的罪责,这虽不可恕……我非要找到襄垣不可,并非为此小节……况且,”他指定地上的尸体,“这人不是襄垣。”
  “怎么说?”蚩尤和陵梓同时出声。
  临猗低声问:“你们凭什么断定,铸造这把刀的是襄垣?”
  他将黑鞘的短刀平举在额前,像是要他们看得更清楚似的。然而蚩尤和陵梓的揣测,一半来自对兵刃的熟识和直觉,另一半则自负天下铸冶之术,无人能出安邑之右。如果要说什么实在的凭据,是绝没有的。
  “这样锋利的短刀,除了安邑,除了他,没人能打造出来。”
  临猗摇头:“我也猜测这刀是襄垣所铸,却不是为它的锋利。”
  他轻弹刀身,侧耳倾听金铁的鸣叫。 
  “刀锋虽利,却不至于惊世骇俗,比蚩尤你现在的佩刀尚且不如。合水的祭司为何要称它作凶器,甚至全族人都不惜生命来保住它不被外人所知。” 
  玄夷的眼底泛起极亮的光芒,他猛地一探身,追问道:“为什么?”
  陵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玄夷和临猗平素针锋相对,从没见玄夷如此迫切地追问过临猗。
  临猗并不回答他,却问蚩尤:“你还记得,襄垣私离后,在他的铸冶场中留下了什么?”
  蚩尤嗓音干涩,想了想答道:“都是些胡说八道,魂魄怎可与金铁熔于一炉。”
  玄夷的手猛地摆了一下,他暗暗掐住掌心,不让心中波动太过明显。
    “这就是天下的祸衅,我要向襄垣问的大事。”临猗双目凝视短刀,眼神中混杂着赞叹与惊怖,低低说,“没想到,他竟真能抽离魂魄,将之锁于刀中,实在太过凶险,只怕众神不容。”
  辛商迟疑地摸了下刀鞘,舔舔嘴唇说:“这刀,我在祭具室里见过,看不出是活的来。”
  “哪里是活的,”临猗道,“铸魂之术,虽有片言只语流传,其实近于子虚乌有。无非是借魂魄之力,催生军器本身的煞气。这刀里铸的还只是弱小的兽魂,所以除了祭司,平常人看不出其中奥妙所在。”
  临猗一指地上的尸体,断言道:“世上唯有襄垣,才能想得到铸魂入刀,所以此人绝不会是襄垣。”
  蚩尤的眼光变得锐利:“临猗,说清楚。”
  “据说用以锤炼的魂魄,会因铸冶的过程太过痛苦,而对铸冶师本身生出怨恨。铸冶师只要受伤,散出的血气一旦被它们闻到,就会躁动不安。这尸体鲜血未干,血气正是蒸腾之时,而这刀毫无反应,可见死的并非铸刀之人。” 
  “所以,”陵梓探询地问,“这不是襄垣?”
  “绝不是。” 
  “可他戴的兽牙珠……难道他曾见过襄垣?”
  临猗叹了口气:“可惜此人已死,不能从他口中问出襄垣的下落了。”
  “你错了,”玄夷叹息,“要找到襄垣,易如反掌。”
  每个人都惊异地打量他,辛商的眼中还带着丝轻蔑。
  “凭借临猗刚才说的,我才能把此事全盘想通。刀在合水,那襄垣也在合水,几年前他既然逃离安邑,现在也不会愿意与你们相认,他所想的,恐怕只是如何安稳地从你们手中逃离。但是他既不能以安邑人的身份出现,而混杂在合水部人中的话,难免不会死在谁的刀下。所以他必定要是个合水部人,又能有安身活命的保证。” 
  蚩尤听得上文不接下文,只知道襄垣还活着,玄夷能找到他。
  只有临猗听出三分端倪,犹豫地说:“难道是……”
  “正是他……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办法,恐怕要毁在他自己的谨慎上了……陵梓,去告诉临汝,我们守诺饶他一命,他自可离去。” 
  陵梓点点头,向遥遥站着的临汝走去。
  只见他们说了三两句,两人便一同走过来。玄夷轻轻一哼,道声:“果然。”
  临汝脸上仍然挂着呆呆的笑容,陵梓露出一丝不屑,说临汝要亲自来道谢。
  临汝凑过来,七手八脚地比划着手势。
  他站到玄夷面前时,玄夷笑道:“临汝,我这里也有回礼给你。”
  临汝一怔,动作迟缓下来。
  玄夷目光一闪,突然拔出身边陵梓的长刀,一道圆弧罩着临汝落下。
  玄夷不通武技,速度不快,刀上也无力,只取巧在出其不意,临汝的左臂顿时涌出了鲜血。
  这时长短不一的鸣叫断续在临猗手中响起,他觉得短刀越来越烫,并且不断地跃动着,最后挣开他的手,整柄刀“铿”的一声跃出刀鞘,落在地上时犹在挣扎,像是离水的活鱼。
  玄夷拾起刀,插回刀鞘,交还到临猗手中,淡淡说:“你能知道谁不是襄垣,而我能知道谁是襄垣,这就是你我差别所在了。”
  他转头指着那个自称临汝的青年:“如果不信,你可以再看看他袖子下,手腕上一定有扣环留下的伤痕。” 
  临汝的眼神散了蒙蒙雾翳,变得清醒无比。
  玄夷看着肩头受伤的临汝,这个一路上因为密告而变得神智有些错乱的青年突然收敛了痴痴的笑容,脸上还蜿蜒着血迹,却显得沉静而挺秀,瘦削的身体如雪片般脆弱,亦有清隽的风采,疯狂仿佛都压抑在了心底。这就是有铸魂之技的襄垣,被视为天下大患的襄垣。
  襄垣有点懊恼地笑道:“蚩尤、临猗、辛商、陵梓,多年不见。”
【第四章 画牢】  
    襄垣站在窗边,刻意地把身体隐藏在月光找不到的阴影里,这是几年来养成的习惯,黑暗的地方更能使他安心。天地间镀着薄薄的银光,月色分外明净如水,却不能解一分大地的焦渴,格外冷漠和醉人。然而巡夜的人从未放松警觉,这不祥的月光在他们眼中只像是无穷尽倾泻而下的热砂,因而丝毫不会为之所动。
 
  襄垣静静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来来去去,他们挎着长刀,身后拉长清晰的影子,沉重的脚步声忽远忽近,几乎能续成一个圆。合水部早已变成一个单纯的名字,焚烧尸体的焦烟融在干燥的风中,占据了这座死城的安邑部族,早已无需再做任何防备,眼前的仔细安排,看起来只是为了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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