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帝国

第38章


  札木合为自己和成吉思汗斟满酒:“你来送我?”
  成吉思汗心绪复杂地点点头。
  “安答,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长生天不会留我的。长生天若还肯眷顾我,又岂会让我一败涂地?死,对我来说也算一种解脱。”
  成吉思汗沉默着。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哦,今天,日落时分。”
  札木合拿杯的手停了一瞬,转而又笑了:“是吗?这么说,快了。落日,日落,倒是个好时刻。”
  “札木合安答,你还有什么话、什么事要交代吗?”
  “照顾我的女儿吧,她是我唯一的牵挂。祺儿有身好武艺——我怕就怕她知道我的死讯后会来寻你报仇,你要小心在意。当然,如果她终究执迷不悟,任由安答处置把吧。”
  “我正想问安答,安答离开克烈部时,祺儿没有随行吗?”
  札木合沉重地摇摇头:“5年前祺儿就离家出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我猜她多半去寻她师父了,可我又不知道她师父何许人。这些年,我行踪不定,祺儿即使回来,也找不到我。”
  成吉思汗大出意外:“为什么?祺儿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她还不是为了你……”札木合差点脱口而出,“你……你无法理解的原因……”
  “不管怎样,安答放心,我一定会代你照顾好她的。”
  “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安答,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
  “我死后,把我葬在豁尔豁纳黑川。我将永远为你和你的儿孙祈福。”
  札木合要求按照处死贵族的古老方式被处决——不出血的死。迷信的蒙古人认为,灵魂是存于血液中的,只要死时血液不流出,灵魂就可以不朽。
  成吉思汗高高端坐于车帐之上,观看整个行刑过程。这也是札木合最后的请求:如果你能亲眼看着我像真正的草原战士那样去迎接死神,我将死得其所。
  鼓手。战马。
  全身绑缚被置于布袋中的札木合仰躺于一低洼处。稍待片刻,鼓声响起后,十几匹战马要鱼贯而过,第一匹战马必须踏断受刑人的颈骨,以尽量减少受刑人临死前所忍受的痛苦。
  都在等待。气氛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太阳一点点接近地平线,成吉思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
  落下了,只剩半轮金光。成吉思汗收回目光,威严地下令行刑。
  鼓声震响,18匹战马驰向目标。在急促的鼓点声中,童年札木合清脆的声音执拗地回响在成吉思汗的耳畔:这次你赢了,下次看我的……
  鼓声戛然而止,成吉思汗微微一震。
  负责行刑的朝伦上前报告:“札木合死了。”
  死了?成吉思汗点点头。“厚葬札木合!”他缓步走下车帐,接过斡歌连递上的马缰,扬鞭离去。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木华黎来到札木合身边,命人解开袋子,俯身凝视着他。没有血。札木合安详的脸上露出些许痛苦,定是那致命的一击让他一时难以忍受……“札木合首领,我奉大汗之命送你回豁尔豁纳黑川。”木华黎喃喃自语,拉过掀开的布袋,重新盖住了札木合苍白的脸。
  “快点,拖雷!”苏如回头向拖雷嫣然一笑,狠狠抽了一下胯下的坐骑,“你父汗一定快到了,他不是说要带我们去打猎吗?”
  “好嘞。”拖雷欢快地应着,紧紧地跟上了苏如。
  苏如是昨天才到蒙古主营的。自从两年前在为欢迎札合敢布举行的宴会上第一次见到苏如,拖雷的一颗心便暗暗为少女倾倒了。他的心思当然瞒不过母亲,而孛儿帖也早就相中了冰雪聪明的苏如,因此,这段亲事便在成吉思汗二次攻打西夏前议定了。
  这次,苏如随大哥来拜见成吉思汗,献上了500匹西域骏马。
  拖雷的帐子就在前面不远,苏如眼尖,一眼看到有个身着黄色衣衫的女子正侧身立于帐前,仿佛在等什么人。苏如猛地勒住坐骑。
  “怎么了,苏如?”一心都扑在苏如身上的拖雷惊诧地问。
  “好像是她。”苏如喃喃自语。
  “你在说谁?”
  “你的救命恩人——你的祺儿姐姐。”拖雷曾给苏如讲过祺儿救他的往事,因此,苏如才这样说。
  拖雷顺着苏如手指的方向望去,注目端详了片刻:“真的是祺儿姐姐吗?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她了,有点认不出了。她在等谁呢?”
  “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拖雷听话地催开坐骑,向黄衣女子驰去。
  听到马蹄声,黄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拖雷望着她,惊呆了。
  往日令人目眩的美丽依然如故,但面前的这张脸分明削瘦了许多,秀目周围也布满了淡淡的晕黑,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果真是祺儿姐姐!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祺儿没有回答,目光掠过紧随拖雷身后的苏如,眼神似乎在问:是你?
  苏如以淡淡一笑作为回答。
  “祺儿姐姐,你来找人吗?”拖雷不抱希望地又问。
  “不,我路过,来看看你。”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拖雷回头望去,脸上不觉露出欣喜的笑容。“巧了,是我父汗。我父汗一直派人寻找你的下落,祺儿姐姐,你跟我一起去见我父汗吧。”他边说边催开坐骑。祺儿紧紧跟上。
  苏如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越来越近。成吉思汗也看到了儿子和跟在儿子身边的黄衣女子,他只当是儿子的朋友,并未在意。拖雷刚唤一声“父汗”,一匹快马已掠过他的身边,恍若一股黄色旋风,转眼间便来到成吉思汗面前。
  祺儿的身手快若闪电,在人们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把锃亮的短刀已架在成吉思汗的脖子上。“下来!”她厉声喝道。
  成吉思汗镇定地服从了。“我看你们哪个敢动!”祺儿斜睨着欲上前相助的众侍卫。成吉思汗用目光禁止他们轻举妄动。“姑娘,你是谁?我和你有什么冤仇吗?”他心平气和地问。
  祺儿的双眸中闪射出仇恨的光芒。“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知道我要杀你就足够了。”
  如梦初醒的拖雷“扑通”跪倒在地,痛苦中饱含着深深的悔恨:“祺儿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祺儿!原来是祺儿!成吉思汗的心中骤起狂澜。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寂静中,祺儿的目光与成吉思汗的目光相遇了。惊讶、怜惜、温情、愧疚……所有的感情都凝结在那目光里,其中,唯独没有恨,没有怨。祺儿的心颤抖了,握着刀的手也随之颤抖起来。
  “祺儿姐姐,不要啊!父债子还,就让拖雷替父汗去死吧。拖雷这条命本来就是姐姐给的,任凭姐姐处置。只求姐姐千万不要伤害我父汗。”
  祺儿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她逼视着成吉思汗:“你为什么非要杀我阿爸?他对你已经没有危险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你说!你说啊!”成吉思汗无言以对,只微微阖上双目:“祺儿,你动手吧。”
  祺儿更紧地攥紧了刀把。杀他,不杀他?让他这样去死公平吗?那迎着暴风雨、高举鹰旗傲然挺进的身姿顽固地袭扰着她的思维,动摇着她的决心,可……她这个不孝女能为阿爸所做的事或许只有这么多了。谁让当初她是为了他才与阿爸反目,才负气离家出走的呢?或者说,谁让她是札木合的女儿呢?原谅我,我不会让你孤孤单单地走的,你死后,我会陪你……祺儿的眼中闪过一道决绝的亮光——
  “祺儿,你怎么还不动手?”一个女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正安然站在马前的苏如脸上。
  “苏如,你!”拖雷又惊又怒。
  苏如浑然不觉:“祺儿,你杀了他吧。杀了他,你就可以了却自己所有的痛苦了,而且,你还不必看到这样一种结果:草原会因为他的死重新四分五裂,草原上的人们会因为他的死重新过上征战杀伐、混乱不堪的生活,战火又将吞噬无数无辜的生命。假如这一切与你无关,你为何还不动手?”
  刚刚垒起的决心坍塌了。苏如的话好似一记重锤震醒了祺儿的混沌。是啊,苏如说的没错,杀了他,她确实可以了却内心所有的爱恨情仇,同时也将成为草原上的千古罪人。孰轻孰重?何去何从?
  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祺儿的手上。血?他的血?我真的杀了他吗?祺儿稀里糊涂地松开了握刀的手。血从成吉思汗的颈部不断涌出,他俯下身,缓缓拾起刀子。
  “祺儿,”他凝视着安答的女儿,声音里饱含着父爱的温情和真诚的忏悔,“我对不起你阿爸,对不起你。”
  祺儿跪倒在地,失声恸哭。此时此刻,她已清楚地意识到,她根本杀不了他。她连看到他的血都感觉心痛难忍,又怎么可能对他下杀手呢?少女时代初萌的深情并未随时间的推移而淡漠,相反,他已成为刻在她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牵念。爱与恨原本没有太鲜明的界限,一旦做出了选择,爱与恨之间只剩执著。她真没用!看来她终究只能做她阿爸的不孝女了。
  “祺儿,你阿爸临终时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也真的很想照顾你。可我知道这根本没有可能。杀父之仇换了谁能轻易忘记呢?祺儿,我与你阿爸先友后敌,有些事,在我们是情非得已,在你就恐怕永远也理解不了了。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将来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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