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牙

第9章


  长生却不回答了,只是闷闷的笑着。沈玉觉得这笑声中满是酸涩,不禁搂紧了长生的脖颈,不知是在安慰谁,兀自说着:“我会陪着师傅的,我们不用认识的外面的人。”
  黑夜中,闪电劈空而过,霎时照亮整个屋子。雷雨倾泻而出,打在石板上啪啪作响,像无数人奔跑而过,呼啸而至,却毫无停留之意。
  沈玉看着满眼的黑暗,幡然醒悟,方才一切不过是混沌的梦境。
  “我都忘了呢……你不在很久了……很久了。”她喃喃自语,想挣扎起来喝口水,却半晌动不得身,思绪像大雨滂沱,让她筋疲力尽。
  她认识长生也好似很久很久了,懂事的时候她便一直拉着他的手。人只道她是长生捡来的弃儿,她也不多追问。和长生在一起她快乐得很,没有想过要去改变什么。只忽然有一日,长生领她到青竹坊内一处荒园,指着地上斜斜插着的一块木牌说:“沈月,我带你女儿来见你了。”
  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石头中蹦出来的孩儿,也应有父母疼爱,可以得到温暖的饭菜而不用惹得一身血气。沈玉小心翼翼伸手扶上木牌,腐朽的凉气如藤蔓缠上去,难以挣脱。
  “师傅,我娘亲为何死了?”
  “恶疾。”
  “父亲呢?”
  “也是。”
  “那我为什么还活着呢?”她不明白,瞪大了眼睛问他。长生含着烟斗,微微点下头,溢出丝丝蓝色的火苗,银色灰烬散开来,嘴角忽而想起,像吁了一口气。
  “不知道,只有你安然无事。所以我带走了你。”他弯下腰抱她,让她端坐在自己的肩头,亲昵的用胡渣去扎她柔嫩的脸颊“你一定是上天赐给我的,可你母亲若知道了,一定怨我把你卷进这堆破烂中,可我真不知道要如何安顿你。”末了,他沉默下来,良久问她“玉儿,你会怨我么?”
  她从未觉得不满,自然连连摇头。长生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拆开了将里面的酥糖掰成一个个小块儿喂沈玉。
  “玉儿。”那时长生抿唇,拧紧长眉说了一席话,时至今日,依旧像昨天一般鲜活“你可以害怕,可以迷惑,可以逃跑,可以哭可以闹。有师傅在,你怎么样都行,烂摊子我会为你收。”
  “恩。”
  “可假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比谁都坚强勇敢。”
  沈玉吃到一半被这句话吓到,带了询问的目光小心看长生。他伸手揉乱她的发,笑得大大咧咧:“这世上人都有一死啊,师傅也不例外。”
  沈玉没被这句逗乐,只是垂下头不说话,若有所思的摸样。长生见她不高兴了,又拿糖哄她:“可那之前,我会一直一直陪着玉儿。”
  “一直么?”
  “一直,只怕你到时候是大姑娘要会自己的情郎,不要师傅了。”他打趣着说,长眉皱起来也是英气的模样。
  “才不会呢!”小小的沈玉生起气来去捏长生的脸,两个人笑着闹着,相互依偎着渐行渐远,模糊在一片稀薄的晨雾中。
  可他许诺的一直太短太短,离去却是太久太久,久到她都快忘了软弱困惑的感觉。她一个人搬离青竹坊,四海为家,像一个孤魂野鬼,像一个无处躲藏的妖精,自欺欺人的高声笑着,指望自己的心早已安宁如初。直到今日惊醒,才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的长进,反而像个跳梁小丑般可笑,而那些观戏的人,笑里满是惨淡的怜悯。
  她爱热闹,只是因为一旦静下来,满脑子都是杀人的痛苦。她爱僻静,只是因为那时适合回忆,仿佛音容笑貌都得以复刻。她其实早已经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却硬为了一口气,死死忍住做出开怀的模样。长生是她仰赖的巨山,即使日后那山在她眼前顷刻覆灭,也巍然不动立在她心里。她软弱的心被压在山下,流露不出分毫。唯有在这样的黑夜里,不安生的冒出头。
  她合上眼,一颗泪顺势滑下,落进柔软的枕絮里,没了痕迹。
  “姑娘这次,病得不轻啊。”一个伤感的夜晚,实在不适合被一句拖长了音的调笑打断。那蚊子一般闷哼的声音钻进沈玉的耳朵,惹来一阵不悦。她抬手要寻身边的小物件砸过去,却是一阵疲软。极不情愿的睁开了眼,却见外面天色大亮,洋洋洒洒落到她腕间的红绳上,带着那银色的小铃铛也有了光彩。
  她似在哪里看过这架势,疑疑惑惑顺着红绳看过去,那头拉着末端的陶七白坐在门外已经僵直了脊背。
  细想来他也没做错什么,她原来不喜欢他进她闺房,他就安然站在门外守着。她病了不舒服,又不肯起床,随手拿了东西把那些侍从打出来。他只好让他们悄悄给她腕上系个红绳号下脉,哪知只是入戏念叨的一句话,她却醒了过来。
  两人对视良久,连站在陶七白背后看热闹的侍卫都有点担心。那个总是阴晴不变的古怪女子像是在沉思,半晌她终于了然的一笑。
  “神医安道啊,我说怎么那么熟。”扬起的嘴角还是惯有的弧度,她撑起来坐好,并没有恼怒的迹象,屋外的侍从和陶七白都舒了一口气。
  这《神医安道》,是市井早先很流行的一部戏,讲述的是一个叫安道的神医一生精彩的经历。其中有一段,就是讲的异国未出嫁的公主得了恶疾求他诊断,却又不能让他踏入闺房,因此神医想到这么个点子,靠红绳牵动银铃来判断她的脉象。
  “有意思。”沈玉回忆着伸手扯过红绳,用力一带,银色的小铃铛立刻掉了满地,衬得那边的陶七白很是尴尬“就是扰人清梦不大好。”
  “……小姐,你都睡到晌午了。”似是看不过眼,站在门外的小奴婢略有抱怨的说道。心想这主子总是古里古怪的,又不爱与人说话,今早还一直发脾气,她额头上被她用玉簪砸的淤青还没好哩。
  “……是么。”沈玉盯着那小奴看了半天,眼里倒没有愧疚感,只是怔怔的坐在床上,一点儿也不生气,揉了揉自己扁扁的肚子说“难怪我这么饿。”
  “……”
  四下一片沉默。沈玉自己摸索着下了床,脑袋只不过有点昏沉,还不妨碍她做些日常的小事。沈玉平常不爱使唤身边的丫头,这次也一样。她摆摆手示意他们都走,那些奴婢也乐得清闲赶紧逃跑。沈玉端了面盆走出房间要去接水,被陶七白一把接过去。
  “先治病吧。”他皱眉道“你发烧拖久了对身体不好,我看还是……”
  沈玉不想等他说完。她什么苦没吃过,有次和唐寂零出任务,不慎被暗器所伤。跌跌撞撞走了很远,她也自己用刀剖出利器扯下破布包扎好了,让带着伤药赶来汇合的唐寂零大跌眼镜。她是不需要被照顾的,她自己什么都能干好,她有逞强的资本,她是想要这样表现给陶七白看的。
  可这次她慢了两拍,亦或者是故意,她顷刻被陶七白给说服了。
  “食疗。”
作者有话要说:  
☆、思
  不过一个时辰,沈玉阁内的小桌上已经摆上了琳琅满目的小吃。掌勺的大厨还有不满,捏着衣摆急急的问:“够不够啊够不够?”
  这再不够,沈玉怕是夜行衣都塞不进去了。赶紧连连摆手,消灭桌上的美食为先。陶七白见她吃的欢喜,也摸了个位置小心翼翼的坐下,他还是第一次长时间的待在她的闺房里面。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待在闺房里,有点手足无措,却又忍不住四处张望,总觉得和设想的都些不一样。
  戏里总说,未出嫁的女孩屋子里藏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纸鸢,毽子,稀罕的首饰或是绣到一半的荷包。但沈玉的房间俨然整洁过头,连一般的装饰都很少见,上等一点的旅店都比这个看起来有家的氛围。这不能怪沈玉,他心里想,这里本来也不算她家只是暂住而已。他只是奇怪,他明明记得陛下是赏赐了不少珍玩她的。
  “那些啊?都收起来了。”沈玉仔细想了会,指了指墙角一个雕花大木箱。她一直不怎么喜欢小女孩的玩意,但是陛下赐给她的东西,转手送人不好,卖了似乎更不好,只能通通打包原封不动的放好,免得有人说她不识好歹。
  “你不喜欢那些东西么?”陶七白见箱子上都起了薄薄的灰,想必很少打开。可是他街口巷尾见到的那些女孩,或拽着纸鸢或带着华美的首饰,模样总是高兴的“我见其他女孩都挺喜欢的啊。”
  “我和别的女孩不同。”她白他一眼,她十指沾满的血快赶上那杀猪的屠夫了,岂是会和寻常女子相同。长生不是没有给她买过那些稀奇玩意,可惜她兴趣都持续不了一天。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玩具,她更中意长生专门找人给她打的一把短刀,只可惜她不能掏出来给陶七白显摆显摆。
  “是么?”唐七白狐疑得撑着下巴接口道,忽而眼前一亮,小心将椅子挪得离沈玉更近几分,一双润润的大眼巴巴的将她看着“那你入宫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就是在云山阁唱戏呗。”沈玉嚼着杏仁豆腐信口雌黄。
  “可我听花姐姐说,你是才来的,之前一直跟着爷爷在外游山玩水。”陶七白似是早有准备,笑盈盈的回道“寄情山水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我去,看不出来那家伙嘴巴还挺大。沈玉皱眉想起那个一脸死了爹表情的花曼之,不由得感到有点冷。
  “说是游山玩水,其实也没那么惬意,毕竟我们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沈玉反着筷子敲敲陶七白的额头,不自觉注意到他上好的玉冠和上等布料制成的华服,讪讪的收了手免得滴上油“如果你觉得逍遥山水和颠沛流离是一个意思我倒可以和你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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