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牙

  沈玉亦步亦趋的跟着长生走，脚下是任务的尸体。血慢慢的浸出来，有些渗入地缝，有些染上她薄薄的布鞋。甚至还有体温，惊得她一下跳远。
  长生弯下腰揽她入怀，避开远处赶来的人群，快速的笼入一片森林。
  “你说，我杀的人，有哪个是不怕的？”他不直接回答问题，让沈玉主动回忆。她脑袋里面嗡嗡的，所有记忆一次性跳出来。求饶哭泣此起彼伏，更多的人却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瞪大一双眼睛，看着长刀慢慢没入自己的胸膛，表情绝望而灰败。
  “都怕。”她还记得自己奶声奶气的回答。
  “因为大家都是人啊……”长生轻轻踮脚，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窸窸窣窣落下好些叶子，有些尚且绿意盎然有些早已枯黄卷曲“命这种东西啊，商人也好，杀手也好，达官显贵也好，即使是当今圣上，九五至尊，也只有一次。没了，就回不来了。虽然我们将别人的性命三六九等分，用金钱码出他们的价格。但是……让一个人死，可以用买的。让一个人复活，却是无论如何也买不到的。所以，大抵都是会怕的。”
  “不过其实……也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长生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那就是不管活着死了，都没有人在乎，仿佛尘埃一般，没人注意到。不过玉儿你不用担心。”他逃命百忙之中还抽空去摸了摸沈玉的脑袋“师傅我总是在乎你的，所以你别动任何死的念头，有危险的地方你也给我跑得越远越好，我教出来的徒弟，不能那么短命。”
  “恩恩！”沈玉死命的点头。
  这个理念从此在她心中根深蒂固。所以即便她再怎么讨厌青竹坊，也从未起过逃跑的念头。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她拒绝了唐寂零提出的这个任务。可是这个女孩，她心里，还是不适当的存着一些侥幸。
  她年纪轻轻成了青竹坊第一，她年纪轻轻就攒起了一千万两，有的时候，应该是大多数时候。这个女孩总想自己是被眷顾的，特别的。说不定她可以完成这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将自己的传说继续下去。
  但是，一朝破，自己的假想总是不现实的。
  她一边逃命一边想，或许老天高高在上，根本看不清这芸芸众生，又怎会有雅兴，专门寻到她赐予她好运呢？
  一个人一辈子有的运气，可能她都浪费在之前的头衔上了。
  她自嘲的笑笑，一转弯居然进了一个黑黑的死胡同。身后的追赶声渐渐逼近，她思忖了一下，没有冲出去找路。而是把自己怀里的短刀掏出来，细细的抚摸。想到自己马上要死了，居然没有像戏里唱得那样，蓦地想起很多人来。感觉上她这辈子很短，经历的人少，事情也模糊，大多都是重复的取人性命。
  这不，报应来了？
  两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已经冲到了她面前，她毫不犹豫的挥刀拼杀，或许是因为她反抗得太激烈，又或者是因为大部队就在后面，他们并没有大声叫唤引来追兵。
  杀手，特别是沈玉这样的，靠的有两点，一是美色二是爆发力。一个突然要取你性命的美人儿，总是很难防备的。但是当下这种情况，这两个优势并不好使。但是能坚持久一点是一点吧，她不否认自己心底还是有点希冀，具体是期待谁来就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总不肯绝望。
  短刀顺利的插进了一个侍卫的心脏，他不由得呜咽一声，捂住胸口倒下。这事儿若是发生在外边，估计伙伴会微微有些震慑住，也好给她一个空当脱逃。但没想到王宫的侍卫不愧训练有素，眼睛都没眨一下。在沈玉松懈的那一瞬间，提剑劈了下来。目标却不是自己的胸口，而是暴露在外那截线条美好的小腿。
  沈玉这下才真真的怕了起来，要知道王宫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那么简单就一下结果掉刺客。肯定要拖回去拷问拷问再拷问，沈玉甚至想到自己失去了这条腿，双手绑在后面被他拖回去邀功的模样。
  剑越离越近，那锋利的剑气几乎都要划破她的脸颊了。
  她终于想起一个人，玄衣公子唐寂零。他肯定就在不远不近看着，组织是不允许机密外泄的，他一定会在她被带走之前杀掉她。她现在甚至隐隐有点觉得被唐寂零杀是一种幸福，起码他俩相识很久，彼此之间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觉得，这个男人肯定也是不想看到她失去一条腿像牲畜一般被人拉着的摸样的，说不定早早就会出手解脱她。她的时间突然被无限扩大了，她甚至有心情去揣摩唐寂零此刻的神情，紧张或是淡然，是不是手里已经拿好了暗器，要刺入她的心脏。
  她现在只担心一件事情——唐寂零这么不靠谱，暗器会不会丢歪。
  “嗖”
  有声响从背后传来，像是唐寂零开扇子的动静。沈玉忽然放松了，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想什么，不知道该想什么，她混账的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会有人记得她么？
  她想到那个笑起来温软的杀手姐姐，突然疑问。
  “叮叮”
  是暗器打在兵器上的声音，并不是刺入身体的摩擦。她迟疑了一下，又听到两声暗器飞来的声音，擦着她的脸打过去，稳稳的插入侍卫的心脏。
  她还在等，等那最后一声，属于她的那一声。
  却迟迟没有到来。
  她心里有个小怪兽大叫万岁，她却不敢相信，但终于还是睁开眼，摸到了最暗的角落里面。后面有侍卫跑近，她攥紧了刀，没有冲出去。果不其然，他们也被突如其来的暗器放倒，她眯起眼睛仔细看，那刺入的暗器，都是唐寂零那不离身的扇子。确切点，是扇骨。
  我终于知道这小子用什么暗器了。她兴奋得想。
  但是接下来，她就笑不出来了。投掷暗器的方向忽然发出很大的屋瓦响动声，紧接跑来的侍卫只抽空将死去的兄弟移到光亮的地方，根本没注意到她这个窝成一团的小刺客。
  “在那边，跟我来！”大部队的队长振臂一呼，大家绕过这个死胡同，兴奋的跑远了。
  沈玉靠着墙，死命掐自己的脸蛋，确定刚才一切不是梦境，确定自己还活着。她印象里，唐寂零是个身轻如燕的家伙，好似经常摸进大家闺秀的那些采花大盗。
  他是为了让自己脱身，才故意搞出那么大动静的。她想着想着，眼眶不由自主的红了，心下一阵酸楚。
  一个眼，不思其职，在组织里面也是要处死的。但是唐寂零却干了，这件事情也好，之前的事情也好。沈玉原来爱说他不敬业，现在却死死发不出一个音来。
  反正没人看见，就他和她，都不说出去的话，组织也没法定罪。
  她缩得好好的，等喧嚣停住好去找他。她想他这么帅气的救了自己，不可能没有给自己留个后路，唐寂零这么精明的人，应该早就摸透了这王宫的一砖一瓦，逃跑不难吧对他。
  希望他不要怪我搞砸了生意，但是再怎么说也该是他没探好路。
  等他的第一个时辰时，她想。
  我还没怪他给我推荐这单生意呢。
  等他的第二个时辰时，她想。
  可时间过得太慢，世界安静的太快。而安静只有可能是一种结果，唐寂零被抓到了。
  她暗自祈祷，老天你可以不管我了，但是唐寂零那是个好人，请你保有他度过这个劫难吧，我愿意以后都不再动刀。
  或许这世上真没有全知全能的神。
  不一会儿，有路过的侍卫奔跑，说刺客抓到了正在行刑。
  她一直咬着的牙齿快速的划破嘴唇。
  行刑……行刑？！她发抖得想着，撑着身体站起来。为什么没有拷问，没有压到殿前？如此匆忙的行刑，她怕自己来不及去救他。
  就算救不了，死在一起也好。
  她有什么理由逃跑。
  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她踏上行刑大厅的屋檐时，一颗头颅正缓缓落地。
  “咚——”
  落地，滚远，在沈玉撑大的瞳孔里，镀上浓浓的血色。
  脑袋又开始剧烈的疼痛。她觉得喉咙好干涩，好像要烧起火来，她又不自觉的掏出了怀里的短刀，她想杀人。
  不为钱，不为命。
  只是想要而已。
  这个嗜血的念头止在一双冰凉的手里，像是把一个极热的人丢进了冰窖里。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大意，连身边站了个人都没有发现。
  手的主人有双好看的黑眼睛，他静静看着沈玉，像冰慢慢冻结她的念头。
  “你仔细看那头。”他伸手指过去，那止住滚动的头颅终于对向了他们，那五官陌生得很，并不是唐寂零。沈玉心里的大石头忽然落了地，差点不争气的掉下眼泪。
  “四王爷古月息。”他拿回按在她刀上的双手，淡淡的说“等你很久了。”
  屋檐下，侍卫齐齐欢呼起来。
  在他们眼里，这个刺客的死，抵得上他们这次折损的兄弟的命。他们笑到流泪，相互敬酒，并没有看到那两个尴尬对立的黑影。
  而一阵风过，那两人也再次失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困
  四王爷府死一般的寂静。
  与沈玉那偶尔还能听到蛙鸣蝉吟的宅子不同，四王爷府站了满院的仆人，却无一丝生气。他们都如偶人般垂着脑袋。只当古月息经过时，悄无声息的跪下行礼。长长的石板路，沈玉跟在他后面走，又黑又没尽头。只有乍现的衣服摩擦声，让她明白自己并不是走在黄泉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