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牙

  她突然很讨厌他。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或许她的任务会轻松得多。如果他只是个贪图女色的纨绔子弟，如果他肥头大耳没有那身好皮囊，如果他成熟世故处心积虑，如果他不曾那么关心她，如果他不是烤的一手好鱼……
  这个人的好，时时刻刻在她心里扎针，说着她的不是。让她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身份角色，讨厌自己虚伪的一切。沉重的负罪让她觉得，待在这人身边就好像有股要窒息的感觉。
  一个好的杀手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
  “但是这样的感觉证明你有心，那比成为一个成功的杀手要重要百倍。”
  记忆中，长生总是这样安慰她。
  下意识的，她伸手搭住琴的另一端，帮着陶七白往屋里挪。
  身后，有风声。扫落一院的残叶，飞向漩涡的中心。她转头去看，一个人站在院墙边，嘴唇轻抿，微微一笑。
  那么像长生。
  她一惊，手上一滑，琴身顺势后落，差点就要落地。陶七白赶紧的伸腿去接，被琴的砸的嗷唔一身，跟踩了尾巴的野猫一样。
  墙后的人兴奋的笑起来，徐徐走出来。那是个体格不错的年轻男子，长眉桃花眼，英气逼人。他比陶七白高一点，肤色健康阳光，笑起来很爽朗。
  但他笑着笑着，看到沈玉就愣了一下。
  沈玉也愣住了。
  只有陶七白还是活动的，招呼站在墙角的那个男人：“柳弈，快过来帮我一下。”
  “啊……好好。”他忙应着赶过来，眼睛还执着的定在沈玉脸上，也不怕扭了脖子。
  沈玉也直勾勾的盯回去，简直像两只狭路相逢的怪兽。
  好在陶七白一直在心疼的擦拭着自己的琴，没注意到这边的天雷勾地火。
  柳弈长手一伸，就把那琴又拿到了石桌上。
  “不是不是这边。”陶七白指指屋里的琴桌“放到那里去。”
  柳弈正准备动身的时候突然一顿，好像在思考什么。
  “不了，把琴桌抬出来好了。”沈玉开口道，在陶七白回头之前，巧妙的和柳弈对了个眼神“反正我也用不着。”
  本来想多找借口来这边玩的陶七白，虽然觉得不好也没找出好的反驳理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柳弈去屋中把琴桌搬来。
  “可，要是下雨了，我这琴放在外面不好吧，还是……”他突然想到。
  “不用，等会儿我给陶公子你搬回去。”柳弈笑着回应，阳光灿灿难以拒绝他的好意。
  陶七白只好讪讪的收了嘴。
  “想必这位姑娘，就是陛下中意的歌姬吧。”他笑着，话锋一转对沈玉拱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兄台过奖了，没请教兄台是……”沈玉也装模作样的回敬过去。
  “是我最近认识的乐师！就是我在马车上给你说的！”丝毫没有察觉到气氛不对的陶七白还在插嘴“他笛子吹得可好了，来来我们合奏一曲。”
  由于陶七白并没有将自己新写的乐谱交予柳弈，一下午的时间与其说是奏乐，不如说是找合作感。两人奏一段歇一段，扯些有的没的好玩的事情，沈玉附和着笑笑说几句，顺便打听一下柳弈的问题。大概知道，他是前几天刚到城里来的乐师，陶七白去宫中的马车路上刚好听到此人笛声婉转有灵气，硬是下了车与他结为兄弟。不去沈玉那边的时间里，都在和这位仁兄切磋技艺。
  陶七白很高兴，他欣赏的两个乐曲专家终于坐到了一起，畅想着以后三人谱曲演奏的美好生活。
  而另外两个人却是各怀鬼胎，满腹心事。
  终于熬到了入夜。
  除了陶七白和送饭的小厮，沈玉今天还未见过其他陶府的人。虽然这样行动会方便几分，可如果不打到陶府的中心，她要确认白玉匣子的位置，就更难了。陶七白好像又被老爷子叫过去训话，她得闲过了一个安静的晚上。
  应该说，差一点就过了一个安静的晚上。
  她吹灭蜡烛的那一瞬，一个黑影迅速的窜到了她身后。沈玉也不是省油的灯，袖中的刀立刻滑出握在手中，向后方准确的劈斩。
  “功夫还是那么好。”身后的人笑笑，稳稳的接住她的手腕，本来她也没有真的使劲。
  一丝月光透进来，照的柳弈笑容温柔了几分。
  “你怎么会在这里，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合
  长生虽然不是那种桃李满天下的名师，但的的确确收过两个徒弟。
  他这个收徒的最大要求，就是缘分。
  沈玉是旧友遗孤，自不用说。而柳弈……那缘分就很特别了。
  他是棺材里面捡来的小孩。
  用长生的话说，就是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他办完任务喝了点小酒，回去的路上想走的清静点，就特地从乱葬岗那儿过。路过一个棺材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拍棺材板的声音。当时酒劲大，况且长生心里有数，如果是来找他的恶鬼，一个棺材是肯定放不下的。因此很大胆的凑过去听了个仔细，发现里面还夹杂着人语，便挥剑将棺材板给砍去了。
  里面正是当时才六七岁的柳弈，虽然脸色苍白，但是呼吸还在。
  月光下，他一头银发如神魔般可怕，眼睛却如小兽一样漆黑明澈。
  长生问他：“小子，你可有去处？”
  柳弈摇摇头。
  长生摸摸下巴，皱眉想了好久，又道：“为何？”
  “他们惧我如鬼。”
  夜黑得透彻，偶尔几声鸦叫使得气氛更压抑几分。乱葬岗总有股蒙蒙的雾，好像隐蔽住了这个孩子以外的所有事物。他银眉拧起来，眼睛里却全是不舍与委屈，搭在棺材边的小手微微颤抖，尽收长生眼底。
  “那便，做一个鬼吧。”
  长生没有拔剑，却伸手抱起这个小孩。
  “往后，你便是我长生的首席大弟子，这世上，谁不敬你如鬼神。”
  多年之后，柳弈回想起这句话，还是觉得自己亏大了。因为他那时年纪小，还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混世魔王做师傅。和长生相处过一段时间，才发现他找的是混事魔王，武功虽高，从不认真动手，整天插科打诨。
  而柳弈，他本出身名门。天生白发白眉，眼黑如墨，虽五官端正，却总给人一股邪气的感觉。不愿此事外扬，家里的人对柳弈的管束十分严格，活动范围也狭小。偏生柳弈天生还患有疾病，时常伴有呼吸暂停的现象。久病床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好，家里对这孩子的关注便愈发的小了。
  所幸的是其父母极其疼爱这个孩子，每日伴其左右。柳弈母亲自生了他后，改信佛，每月要去寺院斋住几日。也是在那几日里，柳弈父亲得了公差，出了一趟远门。
  家里一个一直害怕这孩子的人——迷信的姥爷得到了机会。他一向喜欢研究怪力乱神的东西，自柳弈第一天降生起，便认为这孩子是不吉利的象征。本想着这孩子反正也体弱多病，熬不过多时，没想到每日调理着，硬是养到了七岁。不过随着柳弈的成长，姥爷的身体渐渐衰败。明明是自然规律，姥爷却一直认为是这孩子吸走了他的元气。
  趁着这几日有空子，他偷偷摸进柳弈房里，用枕巾捂住柳弈的嘴，使其窒息了，赶紧让家奴用棺材订好了送到乱葬岗扔了。
  “你个恶鬼！这家没了你，会好很多！”这是柳弈姥爷，咬牙切齿说的。
  幸运的是，柳弈本来就有呼吸暂停的毛病，姥爷杀人的时候心又乱，并没有注意到柳弈后来又恢复了脉搏。
  这才被长生拾到了。
  幸运的是，青竹坊这地方很适合柳弈。
  这地方没有人觉得他可怕，毕竟都是见过了生死的人，对神魔什么的并没有忌惮。倒是普遍觉得柳弈这造型，非常的特别，受到了男女老少的一致追捧。而且由于跟着长生练功习武，他的病也好了大半，人变得阳光帅气，活力十足。
  所以可以说，柳弈在青竹坊是混得如鱼得水。一年后，长生又带了沈玉回来。在长生没空的时候，沈玉一直都是由柳弈带着，两人感情自不用说。
  不过等到柳弈成年，他被转到了分部去当部长。用官方的话说，是因为业绩出色被提拔。但是柳弈私下对沈玉说，是因为坊内的妹子都和他或多或少有点情债，看着熟人办事总是不大方便，于是就给转走了。
  他转走那年，沈玉刚十岁。其后两人还有书信往来，却始终没找到机会见一面。再过两年，长生出了意外。柳弈匆匆赶回，与沈玉共办了丧事，处不得几日，又因公离去。
  沈玉搬出青竹坊，与柳弈保持着书信的往来。由于两人的交往，多在地下进行，除了脑之外，很少有人知道沈玉世上还有他这么一位挚友。
  “这眉毛，怎么黑了？”沈玉点着灯，凑近去了去扶柳弈的长眉，怎么搓弄都还是黑色。
  “诶诶，小姑奶奶，这我好辛苦染的。”柳弈赶紧把沈玉的手拉开,牵她到床边坐下“我说你胆子也够大的啊，我早前听说一个歌姬受到陛下宠爱，名为沈玉，真没想到还真是你这家伙啊。我说你敢用个化名么你？”
  “说得好像你就用了化名似的。”沈玉也难以置信的瞪着柳弈“你也用本名用得这么大方，即使青竹坊人也难认得我，倒是你桃花运不菲，不怕哪里就碰到你的亲爱的么？”
  “我收敛好多时了，倒是你……我说你个臭丫头！”柳弈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巴掌拍沈玉脑袋上，后者要不是轻轻闪了一下，必然眼冒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