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牙

  是切磋是切磋，长生见自己性命无忧，正蹬鼻子上脸的想要纠正沈月，对方忽的一回头，吓得他又把话给咽了下去。
  “不过我挺中意你，要不要来当我的眼？”沈月随口道。
  没有天下第一的任务是望风的，长生不想答应。
  “我教你武功。”
  长生如小鸡啄米般拼命点头。
  戏里没说天下第一的师傅不能是美人，长生很满意。况且戏里，说不定最后长相厮守的还会是……他抬头看沈月的眸光，脸忽然烧红。
  也许这沈月真有通天本事，没过几日，脑上面下来命令——他成了沈月的眼。长生的眼被调去了分部，临走的时候还是不死心看了看沈月，后悔当天自己溜得太快，不然这肥差说不定就是自己的。
  “不过沈月惯用鞭，你惯用剑，她教你，好使么？”眼最后还贼心不死的问。
  “好使好使，她什么都会。”长生脸一红一白，很快正色道。因为事后他各种兵器试过，没有一种打得赢沈月。
  生活变了，其实也没怎么变。沈月比原来的眼还会闹腾，不知不觉，长生倒变成了那个踏实可靠收烂摊子的人。沈月喜欢喝酒，喝醉了又爱乱抽人。经常回坊里看到不顺眼的人一顿狠抽，别人打不过沈月也就罢了，通常受器重程度也不如她，只能闷声咽下。因此沈月的院子他们总是绕着走，沈月也不在乎，她本来就不爱说话。
  她经常监督长生坐基础练习，自己翘腿摸着鞭子看着天空发呆。他们两在一起的时候，说话很少，一个闷声练习，另一个思考人生。
  沈月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总是问些长生答不上来的问题。也不是女孩子常问的那些情啊爱啊，沈月总是问：“月亮和太阳的光芒为什么不一样？”
  “人死以后真的会变成鬼么？”
  “我觉得人是越来越多的，多的鬼魂是哪里来的呢？不对，最开始鬼魂是怎么出现的呢？”
  “你眼里的世界，会不会和我眼里的世界不一样呢？是不是每个人眼里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
  沈月发问的时候，也是看着天空的。这样很好，长生回不上她的问题也不用尴尬，还能抽空看看她的侧脸。她真好看，和长生看过的别的美人不一样。她每个样子都好看，他总也看不厌。而且长生盯着她看，她也不会觉得冒犯，只会轻轻问他：“练好了？练好了来打打看。”
  沈月坚持实战才是唯一进步的方法，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练出来的。而且看长生能接她多少招，是她判断下次给长生多少训练量的直观基础数据。
  十招，二十招……长生进步得缓慢而坚定，让他觉得三年的搭档时间太过短暂。
  年轻的长生对世界也是好奇的，只不过不是沈月的那种好奇。
  “为什么脑那边那么听你的，真将我换到你手下？”本来牙和眼的搭档并不是由牙一人可以决定的，可是沈月一开口，没两天命令就下来了。
  “他们敬我又畏我。”沈月淡淡的回答道。
  “那挺好的……”
  “树大招风，其实是不好的。”
  沈月这么说，长生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沉默着过一天。
  “你很喜欢安静，为什么要收我当徒弟？”长生好奇了又问。
  “因为我觉得闷，又不想太吵，我看你也不大爱说话，刚好不是。”沈月又淡淡的回答。
  清醒的沈月总是很闷，喝醉的沈月话多但是人也可怕。所以长生总在给她买酒的时候很犹豫。
  长生开始渐渐忘却他那个天下第一的初衷，眷恋于任由沈月差使的简单日子。直到有日的寻常切磋里，沈月只能险胜他时才感到时光飞逝，他们现在过得快活，可是快活的日子总是要结束的。
  可是结束的标志和长生想得略略不同。
  那明明只是一次寻常的任务。
  他们赶时间，挑了白天动手。那日雨大得狠，任务对象在小巷里乱窜。长生蹲在屋顶上看，看沈月的鞭子从后面缠上那人的脖子，一扯，头滚好几米高。
  本来很每一次的任务都一样，结束了，可以走掉了的。
  可是这次沈月停下来了，长生眯起眼睛看沈月的方向。看到那小巷口前转过来一位青衣的公子，撑着一把白色的伞。
  世界真安静啊。每当长生回想起来那个瞬间，好像连那喧嚣的雨声也不见了。
  头咕噜咕噜滚到公子脚下，他踢开一点。血溅到他的伞上，他就转一转。他那么坦然，好像杀人的是他才对。纸伞终于抬起，沈月站在茫茫雨中和他对视。公子的脸和他的行为一样淡然，眉眼清秀，只是脸色微微有点苍白。沈月试探性的挥过去一鞭，他睫毛都不眨一下，突然问她：“血为什么要是红色的呢？”
  真是天生一对。长生听到问题的时候不由得想到。
  沈月的鞭子也硬生生僵在半空中，最后还是收到了手中。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取他性命。
  长生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但是沈月的话他从来都是听的，只是这次他突然感到有点恐慌。因为回来以后沈月不再看着天空发呆，而是对着鞭子沉默了一天。
  后来，长生跟在沈月后面，随着她去找到那个公子。公子独自坐在小院里，没有奴仆也没有亲人，一个人孤零零的。看到他们来不恐慌，反而淡淡一笑：“你想到回答了？”
  沈月摇摇头，反而问他：“你知道月亮和太阳的光芒为什么不一样么？”
  “因为它们性格不一样，月亮是喜欢安静的，太阳喜欢闹腾。”
  “人死后真的会变成鬼么？”
  “会的。”
  “可是人是越来越多的，多的灵魂是从何而来的呢？”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应该是有魂魄的，某些生命衰减了，因为他们的灵魂便到了人类身上。换言之，世界上的灵魂数量是不变的，变得只是皮囊。”
  “每个人眼里的世界都是一样的么？”
  “不是的。因为我们接触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或许我们都只是活在彼此的幻想里面。”
  长生听不懂他们绕来绕去的话，可是沈月听得很认真，慢慢的，她坐到了公子旁边。可长生站得很远，可那次他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和沈月，一直站得很远。
  他们最后还说了什么，长生并不知道。因为听到一半，他就翻墙走了。沈月不曾挽留他，毕竟他们本也没有这层关系。
  一向不喝酒的长生那天喝了很多，醉醺醺的，也没人来接他。他一个人蹲在约战沈月的那棵树下哭了很久，也没人来找他。最后他闷闷的回去睡觉，躺下的时候听到什么时候哗啦作响，原来是一向自诩清亮的那颗心碎了个干净。
  他是爱着沈月的吧。
  事后日子就这么过着，沈月不大管他了，但是他还是一个闷闷的练功。沈月偶尔回来还和他过两招，但是青竹坊的宅子还是空着了，连日都不曾回来。
  可是对于这事，最不能容忍的并不是长生，而是坊内的高层。
  牙与世外的人走得近的不是没有，可是沈月想得不止这些。她想彻底脱离这里，再没联系。
  长生心里想，她都不眷恋自己。
  虽然他知道明明不是这样的。坊里那么多人，她只喜欢对着他问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只喜欢给他带些自己都不看的戏本，甚至他第一次见到她那夜。他也是唯一一个在沈月醉后出现面前，却毫发无伤的人。
  他特别惯了，突然有人来分享这份宠爱。他不愿意，因为沈月是他活到现在最舍不得的人。
  他们的搭档时间只剩下最后一月，脑发给他一封密信——要他找机会杀掉沈月。
  他怎么可能答应。连夜跑去找她，可是她不在乎。
  “人总会死的。”她笑笑。
  “不，你跟我回去，我们认错，还有机会的。”他红着眼睛看她，又不甘又委屈，还是像个孩子。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沈月转身要走，被他拽住，力气大得离奇。
  “回去。”他不肯放手。
  两人到底还是打了起来，可这次，落败的是沈月。
  “青出于蓝。”沈月输得一点也不难过，可脚步站定了，怎么也不退让。
  长生又气又恼，这次是在沈月面前哭了起来，半分形象也无：“你真狠心！他们要我杀你！这样的事情，你让我做！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我沈月教出来的徒弟，不应该有下不了手的事情。”她还是淡淡的，平静得让人觉得可怕“我想你活着，不要忤逆他们。能死在你手里，我这一生，就没有半分遗憾了。”
  “……我不会让你如愿。”
  长生不再去见她，整日泡在书堆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坊内本就觉得两人关系甚密，若是长生杀不了沈月，便一并除去。也省的留个祸害在坊内，伺机报复。
  可是长生却没有辜负他们。
  搭档期的最后一日，他将刀子插入沈月的胸口。
  “我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他的手在抖，沈月的手搭上去，替他扶稳。他又不争气的掉泪，不过这次不怕她看到，也不想让她看到了。
  从此长生笑傲江湖醉生梦死，过去那个单纯害羞的长生再也没出现过。
  可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应该死去的沈月离奇复生。改了姓名，与那青衣公子住进了山里的竹园。
  事情本该天衣无缝，可不久后青衣公子得病过世。长生忍不住去望了沈月一眼，就这一眼，竟然被坊里的人撞见，不知如何报到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