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交

第169章


冷战期间,我们寻求遏制威胁,以保存自由体制。现在,我们寻求扩大生存在自由体制下的国家囤,因为我们的梦想是,有朝一日,世界上每个人的意见与精力,都得以在繁盛的民主世界中充分表达,人人合作,和平生活。”
    本世纪以来第三次,美国宣布有意建立世界新秩序,把美国的价值推广到全世界。而且,美国第三度在国际舞台上居于至高的鼎盛地位。1918年,威尔逊主导了巴黎和会,会中美国的盟国过分依赖她去申述她们的焦虑。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罗斯福和杜鲁门似乎已居于照美国模式整建全球的地位。
    冷战结束产生更大的诱惑,要依美国模式重建国际环境。威尔逊受到国内孤立主义钳制,赍志以殁;杜鲁门则奋起抗拒斯大林主义的扩张行动。后冷战的世界,美国成为硕果仅存的超级大国,有能力在全球每一区域干涉。可是,权力变得越来越分散,而且军力有关的问题也消失了。冷战胜利使得美国进入一个非常类似18、19世纪欧洲国家体制的世界,也面临美国政治家、思想家一再质疑的实际状况。失去了强大的意识形态威胁或战略威胁,使得各国越来越以其眼前的国家利益,执行其外交政策。在五六个大国以及许多小国参加在其中的国际体制上,就和过去数世纪一样,必须借由调和、均衡各自竞争的国家利益,去建立秩序。
    但是,布什和克林顿谈到世界新秩序时,仿佛它是唾手可得。事实上,它还在酝酿期,恐怕要到下个世纪,其最后形态才会清晰。世界新秩序,部分是过去的延伸,部分则毫无先例,它和它所取代的旧体制一样,必须对下述三个问题提出答案:国际秩序的基本单位是什么?它们互动的方式是什么?它们互动,以什么为目标?
    国际体制其实非常不稳定。每个“世界秩序”都期待能长久,这个字词带有永恒的意义。可是,构成世界秩序的因素不断在流动;的确,每个世纪国际体制持续的时间都在缩短。威斯特伐里亚和约产生的体制,存在150年;维也纳和会缔造的国际体制,维持约100年;冷战的国际体制只有40年。(凡尔赛和约从来未被主要国家接纳、遵守为一个体制,只能说是略胜于两次大战期中的停火协议而已。)过去从来没有一个世界秩序的成员,她们互动的能力以及目标,变得如此快速、深刻,而且具有全球性。
    构成国际体制的实体,其特征一变,无可避免就会出现一段动荡时期。30年战争大体上就是由以传统为基础的封建社会,进入现代国家体制的一种过渡。法国大革命之战,象征着过渡到以共同语言、文化界定的民族国家。20世纪的大战则是因为哈布斯堡王朝、奥斯曼帝国的瓦解而起,并且也因对欧洲霸权之挑战,以及终结殖民主义而起。每一次的过渡,原本认为天经地义的事物突然间就变成时代错误:譬如,多民族的国家在19世纪被淘汰,殖民主义在20世纪遭摒弃。
    自从维也纳会议之后,外交政策就把各国牵连起来,因而产生“国际关系”一词。19世纪,即使只出现一个新国家(如统一的德国),也会产生数十年的动荡。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出现了将近一百个新国家,其中许多国家与传统的欧洲民族国家截然不同。苏联瓦解,南斯拉夫联邦分裂,又出现20个新国家,这许多新国家正忙着清算数百年的恩怨血债,不遑他顾。
    19世纪欧洲国家是以共同的语言和文化为基础,依照当时的技术水准,提供安全、经济发展的最适度架构,还能影响国际事件。后冷战的世界里,传统的欧洲民族国家——他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一直维持着欧洲大和谐——却不再有资源扮演全球角色。他们团结起来组织欧洲联盟(European Union)的成败,将决定其未来是否有影响力。欧洲,倘若联合起来,将继续扮演大国角色;若是分立为许多民族国家,只会沦落为第二流的地位。
    新世界秩序兴起带来的动荡,部分原因出于:至少有三种类型的国家自称为“国家”而在互动,可是各自又很少有传统的民族国家的特征。第一类是帝国解体后,不同族裔分离出来的新国家,如苏联、南斯拉夫解体后所产生的国家皆是。因为历史的冤屈、长久追求身份认同,她们主要还在忙着种族对立。国际秩序的目标不在他们兴趣范围内,也经常超越他们的想象范围。就像卷入30年战争的小国一样,她们只追求保持独立,增进国力,根本管不了国际政治秩序这种大题目。
    若干后殖民的国家,代表的又是另一种现象。她们之中有不少,现有的疆界是早先帝国主义列强为行政管理上方便而划定的。法属非洲,海岸线长,划分为17个行政单位,现在每个单位都成为一个国家。比利时属非洲(旧名刚果,后改名扎伊尔)只有非常狭窄的出海口,虽然其面积辽阔,与整个西欧不相上下,却作为统一的单位管理。在这种情势下,国家通常等于是军队,因为通常仅有军队是唯一的“全国性”组织。一旦这个主张不受承认,往往只有走上内战一途。如果把19世纪国家的标准,或威尔逊的自决原则,套用到这些国家身上,无可避免必然会发生激烈的、难以预料的边界重新划分的纠纷。对她们而言,如果不维持领土现状,另一个选择就是无休无止的血腥战祸。
    最后一类大陆型的国家,她们可能是代表新世界秩序的基本单位。脱离英国殖民统治而独立的印度,团结了许许多多不同语言、宗教和族裔成为联邦。由于她比19世纪的欧洲国家更能接受邻国的宗教和意识形态思潮,她的外交政策和国内政策之分界线既不同又相当暖昧。同样的,中国是拥有共同的文字、共同的文化以及共同的历史、而含纳不同语言的一个大国。欧洲若非17世纪爆发宗教战争,或许就会演变成中国这样子;如果欧盟能够实现其支持者的愿望,它也有可能成为中国这样子。同样的,冷战时期的两个超级大国从来也不符合欧洲民族国家的定义。美国因融人不同语言的民族,成功地形成其特殊的文化;苏联则是辖有许多民族的大帝国。前苏联各国(特别是俄罗斯联邦)在本书写作时,仍然陷在分裂瓦解和重建帝国体制之间煎熬挣扎,这情形与19世纪的哈布斯堡王朝和奥斯曼帝国类似。
    这一切种种使得国际关系的内容、方法与范围起了激烈变化。在现代以前,各大洲大体上都局限在本身范围内活动。我们不可能去比较衡量,譬如,法国与中国相较谁的国力强盛,因为两国并没有互动关系。一旦技术能及的影响范围扩大,其他洲的未来就被欧洲列强的“协议”所决定。过去的国际体制从来没有主要权力中心散布全球的情形;也从来没有政治人物必须在事件发生时、同时由领导人与民众感知的环境中,去进行外交的情形。
    国家数量在增加,她们互动的能力也增加,新世界秩序要依据何种原则去组建?鉴于新国际体制的复杂,“扩大民主”这类的威尔逊式的观念能否作为美国外交政策的主要指南,并且取代冷战时期的遏制战略?这些观念很显然既非全然成功,也非全然失败。20世纪许多最佳的外交行动,可以追根溯源到威尔逊总统的理想主义:例如,马歇尔计划、勇敢承诺遏制共产主义、保卫西欧的自由,甚至命运多舛的国际联盟,以及日后取代国联的联合国等等都是。
    同时,威尔逊式的理想主义也制造出太多问题。威尔逊的十四点计划当中,不加挑剔就接纳民族自决的原则,没有考虑到权力关系以及各个不同族群不顾一切只想解决宿仇积怨所带来的动荡效应。国际联盟没有一个军事执行机制,更凸显出威尔逊的集体安全理念隐藏的问题。1928年的凯洛格一白里安公约,规定各国放弃以战争作为政策工具,毫无效果。显示出纯然由法制上加以限制的想法有其局限性。希特勒的行径就显示,在外交政坛上,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比法律制约有力多了。威尔逊吁求美国全力追求民主,制造出极有创意的行动,也导致了到越南参战的大灾祸。
    冷战结束,制造出观察家称之为“单极的世界”( unipolar)或“一个超级大国”(one superpower)的世界。但是,美国实质上并没有比冷战开始时更能单方面独断全面问题。美国比十年前更占优势,可是够讽刺的是,权力也更加分散。因此,美国能够运用来改造世界其他地区的力量,实际上也减弱了。
    冷战结束反而使美国越来越难以执行威尔逊的全球集体安全之梦想。缺乏一个一言九鼎的大国,主要国家看待对和平的威胁的方法就不一样,她们也不愿再冒同样的风险来克服他们的确了解的威胁(详见本书第十、十一、十五和十六章)。世界共同体愿意合作“维持和平”(监督现有协定,不受任何一方挑衅),但是对维持和平(真正有威胁世界和平的事情发生时加以扑灭)却又惊惶走避。这种情况不足为奇,因为即使美国也还未发展出清楚的概念,不知道在后冷战世界里她将单方面抵抗些什么。
    作为外交政策的途径,威尔逊主义认为,美国具有无可匹敌的美德和实力这一特殊性。美国对其实力以及目标的崇高性深具信心,因而拟想要在全世界各地为其价值观念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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